归墟掀起滔天巨浪,荼津扰动,蛰伏河底的古藤焕发新绿,亮出森然指爪,誓要绞杀缠斗在此的两方魂魄。
谢谨言追过去的时候,荼津巨浪受迫于凶煞戾气,尽数封冻,肃然冷绝的冰层上,冲天水浪昂然耸立,凝成擎天冰柱。
沈自钧被男人抵在冰柱上,一柄短刀贯穿肩膀,如同水底那般,将他牢牢钉住。
藤枝环伺,映着沈自钧惨白的脸色,尤为瘆人。
裹着玄衣的男人捏住他的脖子,势在必得:“到底,我们还是要回到这一步。”
沈自钧不答,脸颊歪向一侧,眼帘垂落,似乎失去意识。
荼津深处,隐隐地动山摇,震颤传至冰层,更加骇人,冰柱纷纷碎裂,在清脆的噼啪声中,谢谨言还听到沉闷悠远的长啸,仿佛旷古巨兽挣脱锁链,重回人间的嗜血低嗥。
悠远的嘶鸣持续不绝,似恨,似怒,似挣脱桎梏的快意,似渴饮鲜血的贪婪。
蜿蜒冰河乍然开裂,森白冰渣中猛然探出数股翠色,仿佛长了眼睛,向男人张牙舞爪而去,想要将其牢牢捆缚,重新拖入阴森不见天日的荼津深处!
男人显然十分忌惮这些藤条,松开沈自钧,急忙避退。谢谨言一介凡人,躲闪不及,眼看遒劲枝条就要拍在身上,而后忽然风声响动,一条手臂揽过他的腰,将他带上半空。
“还敢回来,你找死!”恨声骂道,他轻盈转个圈,身形矫健,绕开树藤包抄,重新落回沈自钧面前。
沈自钧阖目,手中银刃落在脚边,刀锋凛然,比冰凌更冷。
藤枝张牙舞爪,自四面八方紧追不舍,男人拾起银刃,利落绞杀逼近面前的一束新绿,然而古藤速度飞快,右手边一根藤条掠至眼前,直刺谢谨言的眼睛。
藤蔓穿透皮肉的闷响,在此时分外刺耳。
谢谨言几乎没来得及反应,只见男人的肩膀瞬间挡在面前,根根新绿没入肩头,点点萤光自创口逸出,随后湮灭。
一切犹如电光火石,变化太快,谢谨言惊惶又茫然,盯着被贯穿的肩膀,内心五味杂陈。
男人咬住唇,迅速回剑,斩断藤枝,随后剑眉微蹙,手握成拳,他一发狠,自肩头生出一丛烈焰,将残枝烧成青烟。
他开口,语气已经不耐烦:“不过是魂体剖分,久未归位,也值得引动绞杀?给我退下!”朗声清叱,银剑灌注灵气,粲然夺目,清寒光影下,树藤当真暂缓攻势,退后数丈,戒备地包绕他们,只待稍有差池,便再度绞杀。
他放下谢谨言,缓步靠近沈自钧。
“穿胸透体的滋味,也该让你尝尝。”他盯着沈自钧,宛如盯着将死的猎物,“你自由太久了,久到你竟然以为自己是完整的人,以为能摆脱掉我,独立存在这个世上。”
他缓缓抬起手臂,然而谢谨言抢在他之前,将沈自钧挡在身后。
“为什么不能放过他?”
男人沉默,而后轻声问:“谢谨言,连你也认为我们是不同的?”
“承认他,排斥我?你就这么厚此薄彼?”
谢谨言回望,目光不躲不闪:“他也护过我,他不是恶人。”
男人凉薄地笑:“他也算个人么?借用凡人躯体,也就骗骗你这样的傻子。”他攥住谢谨言的手腕,把他拉开,“你什么都不知道。”
“别碰他!!”
谢谨言猛地抓住沈自钧胸口的短刀,手指接触的瞬间,炙烤的刺痛再度袭来。他眉心紧皱,身形一转,借转身的力度,将短刀抽出,左手随即扬起,当胸一横,俨然一副维护的架势,将沈自钧挡在身后。
“别想动他。”谢谨言的眼中涌动着浓重敌意,“就算当初在荼津下你救过我,如今你伤他,我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掌心似乎握了一捧火,疼得险些松手,他咬紧牙,眉眼狠戾。
男人兀自停住,并没有扑过来的架势,他饶有兴味地看着谢谨言,对他身后的沈自钧似乎不感兴趣,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语气戏谑:“还是这么傻,要为人作嫁么?”
这语气让谢谨言不舒服,对方似乎知道某些隐秘的过往,然而这过往是什么,他全然没有头绪,微末的感觉如同飘在空中的一缕气息,稍有不慎,便轻轻巧巧地从鼻尖溜走,再也抓不到了。
一瞬分神,突然脑后风动,他犹未来得及反应,横在身前的左臂便被一撞,从手肘直到指尖一阵酸麻,利刃当即脱手,刹那间一只手自他身后如鬼魅般伸出,将泛着寒光的短刀稳稳抓住。
谢谨言有一瞬间的错愕,刚想抬手去抢,一条胳膊已经抢先横在胸前,制止可能的抵抗,与此同时,冷冷寒锋悄然抵住他的脖子。
“别动。”那是带着几分戾气与杀意的,沈自钧的声音。
朔风如刀,卷裹住碎琼乱玉,迅疾扑来,在青筋暴起的手背、紧蹙的剑眉、绷直的肩头铺开凛冽霜华。对峙的两人岿然不动,眼神凝重,比冰霜更冷。
“放开他。”男人的嗓音似浸冰水,满满的寒意。
沈自钧哂笑:“你有什么底气命令我?”
“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哪一点配的上‘梦狩’的名号?”明显看出男人听到“梦狩”时身躯的僵硬,他更感快意,挟住谢谨言,锋利的刀刃贴上颈部的肌肤。
男人身体紧绷住,戒备地持刀,却不敢妄动。
无形的威势更加沉郁,水汽纷纷凝为冰花,风更冷,霜更寒。沈自钧唇边的笑容渗着刻薄的冰寒,他知道男人担忧谢谨言的安危,只要自己把谢谨言捏在手里,对方就像被拿捏住要害的猛虎,任凭身怀利爪,也不得不乖乖俯首。
这滋味真的好极了,若不是四周树藤虎视眈眈,他简直要纵声大笑了。
抵在喉间的刀压得更紧,谢谨言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喘。沈自钧的声音悠悠地,不容置疑:“不想他死?那就放下剑。”
一声长叹,耀目白光闪过,剑尖没入冰雪,铛然作响。男人垂手,无奈而压抑地开口:“何必将他当做筹码。”
“怎么?他做不得筹码?”沈自钧挑眉。
两次相救,他赌这个男人放不下谢谨言的性命。
“……”
“想救他,就用自己来换吧,你懂我的意思。”令人窒息的静寂中,沈自钧的声音悠然自得。
黑影下,低垂的脸赫然抬起,露出一张压抑着震怒的面容。沈自钧看着这张和自己一般无二的脸,眉眼端正,隐含暴虐的凌厉,双唇紧抿,透出肃杀的狠倔,他突然没了细细折磨对方的耐心。
曾无数次照着镜子,熟悉沈自钧的眉眼,告诉自己就是个凡人,纵然心怀别样心思,纵然明白都是虚妄,可他还是对人间的烟火气产生些许眷恋。
说来也是可笑,阴差阳错,体会了凡间生活,他竟然在晨光暮色中生出一种“自己是个普通人”的错觉。
没有哪个普通人能坦然接受与他人共用一张脸,他也无法免俗,尤其这个人还与自己针锋相对,这更让他心头火起。
威吓他,碾碎他,吞噬他,沈自钧强烈渴望着让眼前这人消失,从此天地渺渺,仅他一人。
他就是要行得名正言顺,理直气壮。
开口催促,嗓音已经不耐烦:“想要我杀了他?”
他手上力道太大,箍得怀中人动弹不得,谢谨言双臂稍稍挣动,努力控制住喘息,颤声道:“你不会真的——”
回应他的是更为有力的钳制,谢谨言气滞,目光惊怒含恨,却是再说不出话来。
沈自钧没有半点犹豫,是真的在拿他威胁黑影,根本没有和缓的余地,若是无法如愿,谢谨言毫不怀疑那柄短刀会扎进自己的脖子。
男人终于表态:“你我之间,谁活下去,都没有意义,我们本是一体同生。”
一体同生?谢谨言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梦狩,难道是双胞胎?他们竟然是兄弟?
不不不,荒谬,怎可用常理解释他们的关系?
先前听到的只言片语涌入脑海:魂体剖分,完整的人……难不成,他们二人,原本就是……
刀刃贴着下颌线描摹,沈自钧唇齿相叩,吐出刻薄的句子:“这个人维护我,抗拒你,差别还不够明显吗?你不会还以为我们不分彼此吧?”
他倨傲地挺起胸膛:“我为正,你为邪,早在当年刀刃加身,分魂剖体,我们就已经迥然不同。你向来认定邪不胜正,对你我而言,也是如此。”
朔风漫卷,出口的字句瞬息之间就被切成碎片,席卷而去,男人被话语激得浑身一震。
沈自钧扬手,没入冰中的银剑划过虚影,停在手边。
他继续用刀抵住谢谨言的喉咙,左手控剑,指向不远处袍角翻飞的影子:“今日,我们再不共存。”
银芒迅疾而出,环伺的树藤也在此时倏然出击,藤枝切入,男人躲闪不及,肩头受了银刃一击,当即灵气逸散,碎成点点流萤。利剑追身,藤条索命,淡绿的萤光不时被树藤吞没,又从夹缝中逃出,恍若暗夜里灵巧的萤火虫。
无法一击得手,沈自钧低骂一句,右手刀尖对准谢谨言。
“唔!”
恐惧随着刃上寒气一点点进入血液,侵入胸腔,涌上头脑,谢谨言只觉肩臂逐渐冻结,意识却缓慢清明。
朦胧中看到沈自钧抹过自己肩头,把指尖沾染的萤光抹在剑上,霎时剑锋犀利更甚,身形如电,疾扑而出。
男人在藤条和银剑的双重绞杀中灵巧闪避,如同雨中飞燕,脊背仍旧笔挺,不落败相。虽然狼狈,虽然落魄,却流露出不卑不亢的傲骨锋芒。
“既然今日誓不共存,生死无常,不可有怨。”沈自钧的声音近在耳畔,听来分外陌生,亲昵又冰冷,“谨言,你也是,生死天定,不要怪我。”
谢谨言怔怔听着,自胸膛蔓延的冷顺着经脉,一寸寸凝冻,如坠冰窟,冷到发抖,也绝望到发抖。
冷到极致,绝望到极致,竟从脑海中生出尖锐的果决。他以为楚河汉界,牵制对垒,自己却偏要孤卒过江,一去不回。
本以为共同扶持,却原来,连“同伴”都算不上,仅仅是一枚时刻准备舍弃的棋子,甘为君策,粉身碎骨。他指点江山,落子无悔,自己早已入局,却还窥棋盘纵横,欲解迷津。
那人说得没错,为人作嫁,当真是分毫不差,恰当极了。
太绝望了,太荒谬了,他突然觉得刚才竭力回护沈自钧的自己,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哈哈哈哈……”谢谨言自嘲地笑,起初还算克制,然后逐渐张扬,声音里透着阴郁和绝望。
沈自钧被这笑声激怒,更用力地箍住他,低声呵斥:“谢谨言,你疯了吗?”
疯?那又怎样?深入梦境,本就不是普通人敢直面的,若没有几分疯狂,谁会陪他涉足险地,谁会与他筹谋驱策?谢谨言不疯,何来此时对峙的两位“沈自钧”?
谢谨言沙哑地笑,声音逐渐悲戚。
“沈自钧,我只当你秉性自傲,心里,还是追求公义,如今看来,错的是我。”
“既然错了,死在这里自然也是,无怨——”谢谨言猛然攥住沈自钧持刀的右手,不管不顾,狠命向自己扎下来!
利刃穿身,他痛到痉挛,死咬牙关不松手。寒锋已然穿透肩膀,进入沈自钧的胸膛,感知身后人的惊怒杀气,他更是孤注一掷,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然,刀锋一寸寸深入,冰寒与灼热共存,煎熬肺腑与皮肤。
他不怕死,亦不怕葬身幻梦,怕的只有受人厌弃,遭人践踏,尊严不复。
沈自钧根本不在意自己,在他看来,区区凡人,命数不过蝼蚁,根本不值得分神眷顾,只是,蝼蚁又如何?决死一瞬,亦能扭转定局,行定至此,绝不能让心怀歹念之人逍遥世间,只要能阻止沈自钧,自己这条烂命,就死得其所。
沈自钧怒骂着,一只手阻挡谢谨言的动作,另一只手收回银剑,剑锋转向,竟是冲谢谨言而来。
他无法容忍掌控下的抗拒不屈。
尤其在这等关系存亡的时刻。
谢谨言,既然不听话,他就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