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这一声惊叫尤为突兀,被惊扰的人翻个身,含糊发出不满的气音,有人低声骂了句“神经病”,又陷入沉睡,室内恢复安静。
楚思瑾缩在床角,把薄被拽得死死的,生怕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她满身是汗,哪怕是微小的气流拂过皮肤,都让她瑟瑟发抖。听到室友们的抱怨,她不敢再动,抱着双膝在床角缩了一会,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对面一张空床,曾经属于喻宛宛,现在空置,可是隔着夜色,她好像瞧见高挑的身影慢慢坐起,那张熟悉的脸,带着仇怨,目光犹如黏腻的蛛丝,一寸一寸,死死缠住自己。
梦中场景太过真实,她心有余悸。
喻宛宛简直一副厉鬼模样,满身的怨忿,说是来追魂索命也不为过。对,喻宛宛就是来索命的!她出了事,楚思瑾怎么能独善其身?她一定是不甘心了!
她蜷缩得更紧,努力压制抽泣的声音。
在梦中,喻宛宛撕扯她,质问她,更是要将她推下阳台,她身不由己,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连挣脱梦境都做不到。
沈自钧的质问冷厉尖锐:“楚思瑾,你做了什么?”
她怕到发抖,一瞬间,几乎将所有内情和盘托出,却强忍战栗,一遍遍哀求。
“放过我吧!”她拉住沈自钧的袖子,口齿不清地说,“她拿错了杯子,那里面有药!我没想到会这样!”
“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喻宛宛,你放过我,好不好?”
“求求你,放过我。”
她一遍遍低声祈求,从梦中求到了现实,眼角的泪珠扑簌簌滚落,沾湿衣袖,虔诚坚定的样子,仿佛告解室里的信徒。
“所以,是拿错了奶茶杯?”谢谨言皱眉,露出惋惜的神色。
沈自钧点头:“她是这样说的,我看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她都快崩溃了,所以放了她。”
谢谨言拧亮床头灯,昏黄的光下,双眼隐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
药。
楚思瑾身体弱,先前因为生理期的原因,几乎每个月都会请假,身为班主任,他有印象。这孩子性格文静,学习认真,但是成绩不算稳定,有部分原因就是受身体影响。高三这一年至关重要,若是频繁请假,势必耽误复习,因此他曾委婉向楚思瑾建议,适当服用药物,调理身体。
楚思瑾听劝,不久之后,就请医生开药进行调理,最近这一年,几乎没有请过假了。
只是,服用的药物有少量副作用,会导致精神困顿,譬如解答难题、调试仪器等活动,都会力不从心,因此他曾告知过搭班老师,请他们酌情关照楚思瑾。
如果是这个药,混进喻宛宛的水杯……
演出失利,将是必然结果。
喻宛宛因为此事耿耿于怀,难以自拔,最终走上这条绝路,似乎也有可能。
谢谨言摇头惋惜:“虽说是无心之过,但是这个后果,唉,太可惜。”
纵然早有预感,知晓背后隐情后,心头仍旧沉重得如同压上巨石。如果能够早一点发现她的异常,如果能够给她多一点关怀鼓励,如果能够对她多一点微笑,或许,喻宛宛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说到底,是他这个班主任,不够尽责。
“笔记本里面写了什么?”沈自钧问。
写了什么?自怨自艾,悲愤不平,以及……
谢谨言想到了那句“与喜欢的人欣赏桃红柳绿,确实是一桩赏心乐事”。
喻宛宛喜爱的人,是谁?应当与坠楼的事情无关吧。
他摇头,低声说:“写了些最近的心情,演出之后,她的情绪一直低落,其他的,也没有什么。”
烧掉日记,或许是为了留几分体面,试想,当剖析内心的文字被肆意解读,伤痛血淋淋暴露人前,于笔者而言,又该是何等残酷的折磨?
旁人不该追究太多。
谢谨言瞧了瞧时间,已是四点半,他关掉床头灯,闷声说:“睡吧。”
“等等。”沈自钧忽然说,“喻宛宛的魂魄,被掳走了。”
谢谨言肩膀一僵,声音带上了不自知的颤抖,不可置信道:“什么?”
再入梦境,已不是方才的礼堂。石阶苍苔染碧,游廊紫藤垂芳,暮春时节,绿浓花瘦,雨丝黏在芭蕉叶,垂露惹闲愁。庭院广阔,却遍植草木,又以奇石为屏,一步一景,教人一眼望不到边,因此寻人并不是件易事。
谢谨言只得按捺住焦急,沿着小径疾步寻觅。
喻宛宛会在哪里?既然是被掳走,到这样景致秀丽的庭院里,又是为何?
转过一个又一个弯,仍旧无果,心头不免添了几分急迫,又生出无能为力的愧疚。
自责遗憾、遭受耻笑、心结难解,喻宛宛这个可怜的孩子,承受了太多本不该由她承受的情绪。
如果当时再多花些心思,今日这些事,或许都不会发生。
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好,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学生。
都是自己不好。
前方的围墙边,忽有顽童吵闹,打破静谧。沈自钧谨慎,拦住谢谨言,携了他的手,躲到一块太湖石后面观察。
稚嫩的声音犹如清脆鸟鸣,雀跃欢洽。
“别碰我的东西!”女孩的声音悦耳,带着些刁蛮。
有男孩附和:“就是,不许离她这么近!”
第三个孩子似乎年长一些,他说:“没听见别人说吗?他脏,我们不要和他一起玩。”
几人的声音听得分明,但是没有看到人影,这些声音,应是某人的意识投射出来,或许是喻宛宛。
谢谨言肩头微微一颤,拽住沈自钧的衣角,低声说:“我们走别的路吧。”
沈自钧回头看他,摇摇头——这里分明没有别的路。
既然避不开,就只能硬着头皮面对,谢谨言心跳加快,背后紧绷,低头小心地快步前进。
然而那些声音却不打算放过他,依旧在耳边萦绕。
“骗子。”
“你想瞒到什么时候啊?”
“不要以为大家不知道,其实啊,我们都清楚,就是懒得和你说明。”
语气尖利,字句如刀。
游廊下忽然转出数个孩童,奔跑打闹,为首的孩子提着一只精巧的草编,青翠蝴蝶随着步伐翩翩起舞,她身后跟上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同样提着草编,一边跑,一边对身后第三个孩子喊:“快点!别让他们追上!”
第三个孩子提的是两个编好的小灯笼,与前两人的不同,灯笼只用草撑起外形轮廓,用红纸裱糊,再绘制图样,因此灯笼虽然不甚精致,却也费了一番巧思。
谢谨言眨眨眼,后退一步,蓦然觉得那灯笼有些熟悉。
两个少年追在灯笼后,只看身形,比前面的孩子小了约莫两三岁,边跑边喊,大意是要他们把灯笼还回来。
几个孩子都瞧不清面容,塑成他们的记忆应当年深日久,细节模糊不清。
“走吧,不用管。”沈自钧不想多事。
谢谨言闭上眼,试探着问:“要不……帮他们一把?”
先前不愿多事的人竟然要主动施以援手,这可奇怪。沈自钧提醒他:“我们要去找喻宛宛。”
谢谨言迟疑,还是听话地跟随他前进。
绕过月洞门,一方池塘映入眼帘,池边筑有画舫,内有人影晃动,定睛一瞧,正是喻宛宛!
谢谨言眼前一亮,就要迎上前去,沈自钧连忙拦住他。
“瞧瞧她后面,还有一个人呢。”他提醒谢谨言。
虽然有树荫掩映,还是可以看出来,喻宛宛身边萦绕一团黑色雾气,形影不离,就算不靠近,也能猜到是上回交手的神秘女子。
沈自钧手臂背在身后,掌心银光明灭:“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小心不要伤了喻宛宛。”
沈自钧撇嘴,神色不屑,却碍于面子,随口应了声“嗯”。
凡人生死,他才懒得管,若不是要试试“诱饵”的效用,他根本不在意喻宛宛的魂魄到了何处,素昧平生,他原本不必为这等小事烦心。
挂念喻宛宛的,自始至终,都只是谢谨言而已。
沈自钧嘴角噙着冷笑。
因为不挂心,更有自己的算盘,因此他并未顾忌,一出手,就亮明锋刃。尖锐铿鸣远远传来,却是女人抽出一把赭红发簪,牢牢接住沈自钧的攻势。
喻宛宛被他们一吓,这才找到神志,发出一声尖叫,被凭空出现的烈火困住,无法登岸。
烈焰荡开刺目的涟漪,沈自钧与女子近身拆招,喝问:“你是什么人?!”
乌黑发丝飘拂,如同火中余灰,当中露出瓷白面容:“劳烦您过问,真是荣幸!我的名字嘛……您就和主人一样,称呼我月影就好。”
“你主人是谁?!”
“您不是很清楚么?”名唤月影的女子笑意盈盈,反手挡下直击肋下的一刀,眼波流转,向岸边的谢谨言觑了一眼,“倒是他……我很感兴趣,不介绍一下么?”
沈自钧面容阴沉:“别打他的主意,他是我的。”
“呵,别说大话,先前不是被我得手过吗?如果护不住,那可不能说他是你的人。”月影嘲讽道。
趁乱竭力诱惑,再将自己推下荼津,不知月影究竟存的什么心思?谢谨言蹙眉,戒备地盯着她,以防再被趁虚而入。
纤长的手指硬生生接下利刃,月影仿佛不觉得痛,云淡风轻地望着谢谨言,投来一笑:“不说我也知道,你啊,受到某人的眷顾,身上带有思慕的气息。”
这话莫名其妙,谢谨言心头发紧,下意识反驳:“不可能!……怎么可能!”
此身飘零三十余年,向来只有被厌弃、孤立、畏惧的时候,试问谁会思慕他?胡言乱语!
“哈哈哈哈,谢老师,有人穷尽心思,想多瞧你一眼,你却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人家,当真薄情。”月影狡黠一笑,指向喻宛宛,“我追寻思慕之心而来,不独是你,连她也是同样,怎会有错?”
喻宛宛。她有思慕的人?难不成,笔记本里提到的人,就是她的思慕之人?如此强烈的情感,竟然把鬼魅招引了来,那么,她的魂魄遭劫,是否缘由在此?
心乱如麻,冷不防脚下巨震,大地开裂,狭长裂缝顺着石子小径蜿蜒,谢谨言躲闪不及,落入其中。余光瞥过,沈自钧尚与月影缠斗不休,池边火焰狰狞,喻宛宛困在其间,无法脱身。
月影专门追寻被思慕牵系的人吗?那么,喻宛宛是否就是下一个猎物?坠落的时间里,谢谨言脑中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预感。
或许,喻宛宛回不来了。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般消极的念头,或许从一开始,从看到喻宛宛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目光涣散的时候,心中就隐隐有一丝预兆,纵然物换星移,躺在眼前的人,都不会回来。
一如当年春归时,芳林浸染桃花红,那人的血,也是同样的鲜活、热烈,却清晰地昭示生命的逝去。
他谁都留不住。
身体猛地一震,摔在一株垂柳下,身侧是潺潺流水,幽静的小河横跨两岸,一道石桥与倒影合抱,成一轮满月。
陌生的古镇,杳无人迹,静得有些可怕,谢谨言顺河堤而行,一路分花拂柳。既寻不到喻宛宛,也找不到沈自钧,更看不到神秘的月影,他只能走下去,渐渐融入静谧却繁盛的浓郁春色里。
直到,古朴砖墙之后,陡然转出一幢高耸角楼,四周遍植桃花,缤纷灿烂。
谢谨言倒抽一口凉气,转身就走,脚步急促,仿佛在逃避什么。
然而此地由不得他逃,须臾角楼又挡在前,落英缤纷,嫣红的桃花,刺目张扬,宛如血的颜色……
谢谨言捂住眼睛,连连后退,身边骤然冷肃,有人厉声斥问:“说,你都知道什么?”
他不答,一颗心狂跳,转身欲逃。面前忽然笼罩下刺眼灯光,隐在暗处的人伸出一条胳膊,把他按住,语调冷漠:“交出来。”
谢谨言呼吸乱了套,茫然摇头,心跳宛如擂鼓,潜藏的记忆猝然啃咬,他受不住,整个人都在发抖。
严厉的逼问变成众人指责,冰冷倨傲,绵密的声音织就一张网,将他困在中央。
黛瓦粉墙间,涌出众多人影,影影绰绰,鬼一般环绕着他,窥视着他。
“是这个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