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楼下的玉兰花儿每天都在生长,从小鼓包到挺立的毛笔尖,从毛笔尖到第一片花瓣,从一片到两片三片四片……许庭云的设计稿也在这段时间里有了模样。
林清游这些天依然每天一通电话,说自己在二月二剪了一个利落的头发但回来时估计又要长长了,说自己一直在想情人节的补偿,说快要出九了可是又下了很大的雪……却从不主动问许庭云作品的进度。
他看得出许庭云在视频通话过程中竭力掩饰的疲惫,听得出许庭云对时间的焦虑和灵感来敲门时的欢欣。
他什么都知道,但他更喜欢引导许庭云主动说出来。然后,听他倾诉烦恼,再监督他补充维生素、做眼保健操、吃饭吃药。
林清游直接安慰他的时候不多,只是从细节里拐弯抹角,省去大道理,还更有用些。
许庭云在这段时间里被他养得很好,即使异地,即使抑郁症的阴影仍在,也像皮毛油光水滑的猫。
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医生更不可思议。
再次复查那天是他自己去的,谢医生说他精神好了很多,要他继续保持乐观的心态;刚走进心理诊室的门,和他聊天的姑娘也惊讶了一瞬,问他最近遇上好事还是好人了,他就笑着耸耸肩说:“我有爱人了。”
和他年龄相差不大的姑娘好奇地问自己能不能见见他的爱人,那时他正拿外套准备回家,闻言回头说:“过几天吧,今天他刚要回来。”
没错,今天就是林清游的返程日。航班在下午,但因为北京的大雪晚了一小时,晚上七点才到家。
推开家门,许庭云正好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听到玄关的声音,探头来看,眼睛倏地亮起来:“林清游!”
谁还顾得上大衣沾了冰凉的雪水,谁还顾得上未关上的家门和没放的行李,现在只需要拥抱和久违的吻。
良久以后林清游调侃道:“这可以说是小别胜新婚了吧?”
虽然刚确定关系就分开了一个多月,但那些打到欠费的电话和上百条信息都拉近了他们的距离,给了他们一种可贵的默契。
今晚晚早早就躺在床上聊天,林清游说莫高窟不只有飞天和九色鹿,许庭云说马上要在工作室开始正式雕刻了……
聊了两个小时,尽是些好消息。
林清游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下床去找背包:“我带回来了礼物,觉得你会喜欢。”
古朴的木盒里装着不同的矿石和已制成的颜料,沉甸甸的很有分量。许庭云怔住,问:“敦煌色?这……和壁画的颜色一模一样。”
“嗯。”林清游笑得明媚,“运气好,这是那个老师傅刚做出来的。你的浮雕要上色,不知道会需要哪些颜色,我看这些很纯,就买了。”
“可是——”许庭云不忍心把话说出口,但最后还是说了,“我还有一年就看不见了啊,你买了这么贵重的颜料,会浪费的……而且我哪里舍得用。”
林清游摇摇头说:“你可以一直收着,但我希望你把它用掉,因为这是我给你的第一份礼物,如果不用,它就没有体现价值。用在浮雕上可以,用在给我的画上也可以,我很想看看它们在你手上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是真心的,好颜料就应该配好艺术家、好作品。
许庭云不知道这时候能说什么,他珍而重之地把颜料放在书桌上,转身问:“你想听点好听的话吗?”
林清游眼中笑意渐浓,微抬下巴示意他说。
“你是最好的男朋友,很厉害很厉害。”
许庭云俯下身去吻他,被他揽住了腰。
……
第二天还在下雪,在温暖的室内看阳台外的雪像在做梦。开了地暖,许庭云甚至光脚踩在地上从后面抱住林清游,脸在他背上蹭了蹭:“我今天想旷工。”
锅里煎的鸡蛋熟了,林清游用筷子夹了一块喂他嘴里:“那就在家待一天,反正你昨天也说图画完了,要开工了。”
“啊……对。”许庭云走到餐桌前坐下,“我想等雪停,再暖和一点。今天还得去一趟工作室,有材料寄到那里了,要去签收,顺便教你认个路……我很久没有坐你的车了。”
“以后每天都给你当司机。”林清游笑着把意面放到他面前。
番茄肉酱的味道还未消散,车子已在雪晴后开出停车场,来到工作室门口。
许庭云很快处理好事情,上车后说:“刚才我决定,在完工以前不给你看,保持点神秘感。我希望——你能感受到旧人带来的新体验,然后惊喜异常。”
这是一段很骄傲的话,但许庭云的眼睛那么亮,林清游也从来都笃定他一定能做到,于是等着“惊喜异常”。
从这一天雪停开始,一切都步入正轨。艺术家每天闭关六小时创作,对着不同的材料切磋琢磨;大学教授拒绝了连任邀请,每天改完一份又一份论文,再风尘仆仆地去接恋人回家。
车载音箱放的音乐从《三月不适合做决定》到《Cruel Summer》,再从《枫》到《冬日的秘密》,四季轮转一圈,回到《春暖花开去见你》。
南三环到Smiling工作室的沿路景色应着季节变了又变,有爱人和梦想的陪伴,连冬日寒风都不再那么刺人。
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许庭云竟然对北京有了难的归属感。他按时吃药,按时复查,偶尔在周末和林清游自驾出去玩,整个人都变得明媚起来。
他偶尔也会担心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离他而去,但转念一想,本来就没有多少时间,而一切都在变好,那么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说不定风格转变之后更好呢?
林清游说,先带他走遍北京,等最后一座雕塑完工后,办一场告别展,按许庭云的意思把工作室改成纪念馆,就出发。
Go everywhere.
本来许庭云幻想过很多次完工时的盛大心情,就像超新星的爆炸、几十米高的海啸。但真的到了那一天,最后检查一次瑕疵,手指最后一次抚过干了以后略有颗粒感的颜料涂层,他后退半步上下打量——
只是松了一口气,和平常的每一个日子相差无几。
他知道这是完美的了,在他打碎六次半成品之后,第七次重生的浮雕。
最后的、最伟大的作品。
许庭云像往常一样走出工作室的门,给林清游打电话说今天提早完工,可以来接他回家了。
明明林清游不知道浮雕的进展,却像有心灵感应一般立刻把不那么着急的备课工作推到了明天,开车穿过车水马龙,向他而来。
车子停好,许庭云照例向他讨要一个温柔的吻,随后异于平常,拉着他的手,带他走进工作室。
一年以来,这是林清游第一次进工作室,他们都满怀期待。
临时盖上的黑色防尘布被小心取下,夕阳的余晖霎时落在石板上。
林清游在这一天明白,人的呼吸竞能如此轻易地被剥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