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几乎所有的报纸上,都刊登了那一场大火的新闻,然而,所有报纸最醒目的位置,同时刊登一篇公告,就连字体都是加大加粗的。
阮华缔婚谬说,所言非实。华家长辈恩高义厚,不胜感激。华氏显族,筹无不得,谋而无遗,然,今日朱门荆扉,陌路异径,余虽痴愚,亦无心攀附高门……而两獒争食,我非骨糜,今特于此声明。无风起浪,还请自息。
落款是阮安。
底下接着就是报道,昨晚阮家丝厂着火的新闻。
整个杭州都沸腾了,茶馆里,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有人佩服阮安的胆色,也有人说她胆大包天。一个姑娘家如此行事,不管不顾,简直天生反骨,是个悖逆之女。
华东霆跟叶兰臣,坐在屏风后头的罗汉床上,听着外头人们的议论。
叶三公子小心觑着华东霆面色,见他一副无事模样,自己也纳罕。
“你不生气吗?她这样打你的脸,把你和玉璋说成是两獒争食,她不做那个肉骨头,岂不是把你比喻成了狗?她骂你欸!”
他们在燃烧的火场附近待了一夜,看着那里一点一点变成废墟。
直到火烧的差不多了,才让人把救火队放进来,阮安行事自有规划,并未波及到它处。华东霆手下的人汇报,说阮安带着家人,从码头登上一艘小船,沿路他们都会安排人盯着。
听到这个消息,叶三才反应过来,不禁咂舌。
还真是有够胆大包天的,但,他怎么就那么欣赏呢?
昨天夜里的场景,一遍遍在眼前重现,那把火,也像烧去了她平时给人的清淡表象,暴露出叛逆的内里。
这女孩身上,有一种不可预知的力量。
华东霆脸色半分未变,喝茶的姿态很悠闲。“又不是就骂我一个,还有玉璋。”说着,似乎想到什么颇好笑的事情,手指愉悦的轻叩桌面。“相信玉璋看到这个公告,一定气炸了。养尊处优,尊贵不凡的小王爷,头一回示爱,竟然被一个女孩,说成是狗。”
叶兰臣真的很想告诉他,他在阮安的心里,并没有比玉璋强上一丁点儿。
华东霆在茶楼里泡了一整天,因为他擅自发布婚约公告,还先斩后奏让人送聘礼一事,彻底把老祖母惹火。
茶楼到了下午,就在大门外头挂了个牌子,告知晚上这里被人包了场。
晚上,黄禄虎带着手底下一票兄弟,浩浩荡荡几十人,来赴华东霆的约。今晚包场的不是别人,华东霆要兑现自己的承诺,请他们喝大酒。经过一下午的布置,整个一楼变酒楼,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师傅掌勺。
黄禄虎也看了今个的报纸,见面就拍着华东霆肩膀说:“东霆啊,别放在心上,不过一个小女子,好的多得是,改天兄弟给你拉来一个排,任你挑。今个晚上,咱们痛快喝,兄弟陪你,不醉不归!”
“好说。”
华东霆将黄禄虎引上二楼,雅间里安排了节目,评弹和琴书。
隔着一扇门,就是澡池子,江浙人的习惯,晨起皮包水,晚上水□□,也就是早起吃茶,晚上泡澡。华东霆给安排了一条龙服务,唱评弹和琴书的姑娘水嫩嫩的,即便这个时节,也裹着修身的旗袍,勾勒出婷婷袅袅的身段,小嗓音勾魂。
黄禄虎喝着老酒,瞄着小姑娘,神魂荡漾。
这一喝,就喝了两个钟头,楼底下时不时传来笑闹声,席间,华东霆推过去一个箱子,打开来,里头全是黄鱼,灯光下直晃人眼睛。
“外道了,你这就外道了,兄弟!”黄禄虎喝的燥热,敞着怀,粗豪的摆手。
“黄队长这是嫌少?”
华东霆坐在他对面,叶三依旧是陪席。
“你要这么说,兄弟我再不收下,就是不识抬举了。”黄禄虎呵呵笑着,把箱子收了,扬声叫了外头的亲信,先把箱子装他车上。
华东霆出手这么大方,黄禄虎内心激荡,更要表现出自己的义气。“东霆啊,你才刚回来,以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言语,兄弟一定为你肝脑涂地!”
“好说。”
评弹和琴书唱完了,姑娘们一一过来给黄禄虎敬酒,变着花样让他多饮两杯。
“你们别只灌我,也敬我兄弟两杯。”
几个姑娘瞅着华东霆一副冷面煞星的模样,愣是不敢。
黄禄虎哈哈大笑:“东霆啊,这里也没外人,男人么,难不成你还为谁守身如玉不成?叶三公子不能喝,上回比我先趴下,但你是海量,毕竟连战场都亲自上过,还会怕酒桌?今天,你可不能掖着藏着。”
“好,我今天一定不掖着藏着。”华东霆拎着酒壶起身,用壶跟黄禄虎碰了一下,“我干了,你随意。”
黄禄虎不错眼的看着他,一口气将一壶酒鲸吞龙吸个干净。
“痛快!”
酒足饭饱,进行下一个项目,澡池子新放的热水,一进去热汽蒸腾。上次的按摩师傅早已就位,还多了两名修面的。
华东霆脱了大衣,解开衬衫扣子,把两个袖子高高撸上去,从修面师傅手里接过修刀。“今晚上,我亲自伺候黄爷。”
黄禄虎随身带了枪,即便喝酒泡澡,他的枪也是不离身的,永远搁在手旁,伸手就能够着。
他这人看着粗,实则细,不仅雅间门口安排两名亲信把守,下午的时候就派人来盯全程,所有吃喝等物,包括人员,都经过他的人检查。
“这怎么使得,咱们还是一起泡吧。”黄禄虎笑着拒绝,“咱们兄弟好好说说话,让他们先去外头等着。”
“也好。”
华东霆又把修刀还给修面师傅,挥手让他们出去。
叶三也不在,酒桌上趴着呢,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弥漫的热汽里,华东霆的声音不带半点温度。
“不知道黄爷想说什么?不如,咱们就先说说老马吧。”
黄禄虎悚然一惊,但他很快掩饰下去,笑着问:“老马是谁?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老马,应该认得贺刚峰吧。”
黄禄虎神色又是一变,“他是赤化份子在杭州地下组织的领导,化名珊瑚,煽动工人罢工,还组织什么纠察队,成天跟政府对着干。东霆,你突然提他做什么?跟这些人扯上关系,是很危险的事情。”
“几个月前,他被你们秘密枪决,在此之前,他曾秘密会见过夏超。”华东霆在池沿子上坐下,“十月,夏超宣布浙江独立,任国民十八军军长,与孙传芳部在嘉兴激战,夏超亲自上阵督战。可惜,手底下警察厅和保安队的人,缺乏实战经验,武器也简陋,很快就兵败被杀。”
黄禄虎扯了扯面皮,“谁说不是呢,兄弟我当初还在警察厅,跟着出生入死,也算为革命拼过命。”
“你能全身而退,还做了保安总队的大队长,黄爷是有些能耐在身上的。”
黄禄虎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便没有接腔,只说:“乱世么,总得为自己打算打算。”
华东霆点点头:“我能接受你出卖旧主,苟且贪生,却不能容你给日本人做走狗。”他站起来,朝黄禄虎走过去,“你应该一早就有我的资料,应该知道,我母亲出身将门,外祖一家,满门忠烈,甲午海战的时候全部战死。所以,我这辈子,跟日本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的语气毫无波澜,却让黄禄虎脊背发寒。
“你跟贺刚峰是一伙的?”他紧绷着问。
华东霆摇摇头。“他是我在广东结识的朋友。去年,他在上海街头公开发声,要求取消纳税西人会;取消领事裁判权;收回海关权;取消一切不平等条约——虽然我们不是一伙的,但我很欣赏他。他在杭州仕学旅馆被捕,情报是日本间谍给你们,让你们动的手。”
他是肯定的语气,黄禄虎也没狡辩,眼里的醉意消去,换上狠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