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锈笙死死地低着头,枯瘦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死死攥着那截冰冷的断剑和粗糙的布条。指腹无意识地在锈迹斑斑、布满豁口的剑身上反复摩挲,冰冷的触感和锋利的边缘带来的细微刺痛,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对抗内心汹涌狂潮的锚点。昏黄的灯光在他低垂的头颅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轮廓,泄露着无声的激荡。
李沉燕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左肩伤口的剧痛在刚才不顾一切的嘶吼后如同爆发的火山,疯狂撕扯着他的神经,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虚弱感,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混着污垢滚落。那句耗尽全力的宣言,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意志。
房间内只剩下隔壁那破风箱般的鼾声、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陈锈笙指腹与冰冷断剑摩擦发出的、细微而令人心悸的沙沙声。沉默如同沉重的铁幕,压在两人之间,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张力。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李沉燕几乎要顺着冰冷的土墙滑倒在地。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卢先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月白罩袍的下摆沾了些新的尘土,手中提着一个用枯草绳捆扎的、巴掌大小的油纸包。一股混合着苦涩、辛辣和淡淡血腥气的药味,瞬间压过了房间内原有的浑浊气息。他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房间——扫过靠墙喘息、脸色惨白如纸的李沉燕,扫过角落里依旧死死低着头、全身紧绷如铁的陈锈笙,也扫过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那无声对峙的硝烟味。
他没有询问,没有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狭小空间里会发生的一切。他迈步进屋,反手将门掩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嘈杂。
“药铺黑市,盘剥甚重。” 卢先生的声音如同浸透了山泉的古玉,温润清朗,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部分房间内淤积的沉重,“金疮药,生肌散,清毒丹,只够数日之需。” 他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放在土炕边唯一还算干净的破木凳上。
陈锈笙摩挲断剑的动作终于停顿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他看了一眼那个油纸包,目光没有丝毫波动,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土。随即,他又垂下眼帘,继续着那无声的擦拭,仿佛要将那截断剑磨穿。
李沉燕挣扎着想站直,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左肩的剧痛让他闷哼出声。
“你的伤,” 卢先生的目光落在李沉燕按在左肩、指缝间已渗出暗红血迹的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不可再动气,亦不可妄动真气。余毒如附骨之疽,再引动,恐深入骨髓。”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陈锈笙腰侧那重新包扎过、却依旧有暗红血渍渗出的地方:“你的伤口,沾染戈壁秽毒,需按时换药,静养为上。否则,溃烂入骨,神仙难救。”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医学判断,如同冰冷的宣判。
静养?在这赤焰城?在这随时可能被“沙蝎子”撕碎的魔域边缘?李沉燕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陈锈笙擦拭断剑的动作似乎更用力了几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卢先生仿佛没有看到两人的反应,他的目光投向房间唯一那扇破木窗的缝隙。窗外是赤焰城混乱肮脏的屋顶轮廓,更远处,那座由暗红色巨石垒砌、顶端有着扭曲尖塔的庞大遗殿群,在昏黄的天色下如同蛰伏的巨兽。
“魔宗遗殿,” 卢先生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苍茫,“城主府倚之而建。城中耳目,大半归属其下。寻常药铺,难觅‘地火玉髓’这等奇珍。”
他收回目光,再次落在李沉燕和陈锈笙身上,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映着油灯跳动的微光。
“然,”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三日后,乃魔宗旧历‘圣火祭典’之日。依其旧俗,城主府将开启‘赤焰秘库’一日,展出库藏奇珍异宝,以彰其威,亦供四方豪强‘以物易物’。”
“以物易物?” 李沉燕嘶哑地重复,强忍着眩晕和剧痛,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不错。” 卢先生微微颔首,“秘库开启,鱼龙混杂,是浑水摸鱼之机,亦是……唯一可能接触到‘地火玉髓’的机会。” 他的目光扫过李沉燕左肩渗血的伤口,又扫过陈锈笙腰侧的暗红,“亦或……寻到彻底拔除秽毒、修复伤损的奇药。”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微弱却真实地亮起。但这希望背后,是无尽的凶险。魔宗遗殿,城主府秘库,赤焰卫……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深不可测的力量和血腥的规则。以他们三人此刻的状态,无异于闯入龙潭虎穴,九死一生。
陈锈笙擦拭断剑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穿过昏黄的光线,先是落在卢先生平静的脸上,随即又转向靠墙喘息、眼神却因这丝希望而重新凝聚起狠厉光芒的李沉燕。那潭水深处,冰封的湖面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在无声地翻涌、沉淀。
他沉默着,枯瘦的手指松开了一直死死攥着的粗布,将那截冰冷的断剑重新反绑回小臂内侧。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带来清晰的刺痛感,仿佛在提醒着他什么。
卢先生拿起炕边的油纸包,解开枯草绳,露出里面几个粗糙的陶瓶和纸包。他拿起其中一个最小的、贴着红色符纸的陶瓶,走向陈锈笙。
“清毒丹,内服。先压制你伤口秽毒。” 他将陶瓶递过去。
陈锈笙没有立刻接。他沉默地看着卢先生递过来的陶瓶,又看了看自己腰侧渗血的伤口。过了几息,他才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接过陶瓶。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抗拒,却又无比清晰。他没有道谢,只是拔开瓶塞,倒出一粒气味刺鼻的黑色药丸,看也不看,直接丢进口中,干硬地吞咽下去。药丸的苦涩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卢先生又拿起一个稍大的陶罐和一包药粉,走向李沉燕:“止血生肌散,外敷。你的伤口,需立刻处理。”
李沉燕强撑着伸手去接。
“我来。” 陈锈笙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李沉燕和卢先生同时看向他。
陈锈笙已经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僵硬,但脊梁挺得笔直。他走到卢先生面前,伸出那只沾着污泥和锈迹的手,直接从卢先生手中拿过了陶罐和药粉。他的目光没有看李沉燕,只是盯着手中的药,声音冰冷而平淡,听不出情绪:
“他手不稳。”
说完,他拿着药,走到靠墙的李沉燕面前。昏黄的灯光下,他比李沉燕略矮一些,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抬起来时,带着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迫感。
“坐下。” 陈锈笙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李沉燕看着他那张沾满污垢、却异常平静的脸,看着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清晰映着自己狼狈倒影的眼睛,心头那股翻腾的情绪再次被搅动。他沉默地靠着土墙,缓缓滑坐在地。
陈锈笙蹲下身,动作有些迟缓,但极其稳定。他打开陶罐,浓烈的药味瞬间弥散。他用手指挖出一大块深褐色、粘稠如膏的药泥,看也不看李沉燕,另一只手直接扯开了李沉燕左肩伤口处那早已被血污浸透的破布!
“嘶——” 布条粘连皮肉被撕开的剧痛让李沉燕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一颤!
陈锈笙的手却稳如磐石。他仿佛没看到李沉燕瞬间煞白的脸色和额角暴起的青筋,沾满药泥的手指极其精准、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利落,狠狠地按在了那处皮肉翻卷、不断渗血的狰狞伤口上!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烙印在李沉燕的神经上!他眼前猛地一黑,牙关死死咬住,才将那声痛嚎死死压回喉咙深处!身体因为剧痛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陈锈笙置若罔闻。他枯瘦的手指如同最冷酷的工匠,用力地将粘稠冰凉的药泥在伤口上涂抹、碾压,确保每一处翻卷的皮肉、每一丝渗血的缝隙都被这带着强烈刺激性的药膏覆盖。动作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效率和专注。
昏黄的油灯下,他低垂着头,沾满污泥的碎发垂落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唯有那紧抿的、干裂的唇线,和那双在阴影里专注于伤口的、深潭般的眼睛,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与沉静。
李沉燕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滚落,混着之前未净的沙尘,在脸上冲出泥泞的沟壑。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陈锈笙,看着他那双毫无波澜、只倒映着狰狞伤口和暗红血色的眼睛,感受着那枯瘦手指上传来的、混合着药膏冰凉和自己血肉滚烫的触感……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剧痛、屈辱和某种更深沉联系的复杂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卢先生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深邃的目光在陈锈笙那冰冷专注的侧脸和李沉燕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上掠过,最终投向窗外那片被赤红魔域笼罩的、未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