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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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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闻石求,特还小和——”

钟磬庄严,佛音清长,晏熔金挥之不去,挣扎睁眼。

繁复花纹珠链割裂视野,锦被纱衣勉强遮蔽身体。

“大胆......究竟是何人羞辱朝廷命官!”

晏熔金想遍了政敌,也不敢相信其中有如此龌龊卑鄙之人!

然而还有更卑鄙的,血脉偾张时,一蹿烫火烧心烧脑,他被药得五迷三道,又饿又想吐,不知如何缓解。

于是他朝旁摸去,却没寻到解药,看到个同自己面目极像、只是眉骨有疤的人。

晏熔金一时怔住了,他第一时间竟不是喊人来,或是思考是谁设的局,而是扒他衣服去瞧心口胎记。

冰冷的手指、灼烫的手心,在贴上皮肉的那刻竟猛地中和了温度,叫喘不过气的晏熔金生出整个人贴上去的冲动。

——他看到了这人心口胎记,与自己一模一样,他想:莫不涉及神鬼之事。

“咳......你是谁的人?”

那人被他骚扰得倏然惊醒,几欲捏碎他腕骨,笑得却轻快浪荡:“美人?哪里有这样不知事的美......”

晏熔金的头发被拨开,随即下颌被掐紧扳起。

他被迫直视那人眯起的冰冷的眼睛。

“男的?”

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晏熔金混混沌沌地还没反应过来,眼睛还痴痴朝着他,显然被误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一记结实的耳光飞在晏熔金左脸,那里高胀的疼痛接替了药物的燥热,叫他一下在难堪中清醒过来。

“你是谁?”晏熔金勉力坐直,找回些过去的体面。

那人冷笑一声,眉骨凸起的阴影压过了轻佻的眼形,慢于头面转动的眼球摄住晏熔金时,叫他蓦地生出悚然与绝望——

“皇帝亲封的右相,屈鹤为,你不认得?”

屈鹤为羞辱地拍了拍晏熔金肿起的面颊,最后一拍并未将手拿开,反而顺势在他颌骨滑动指头:“是张好脸,只是本官不爱搞娈童。”

晏熔金挣扎道:“这是哪个国家?我乃大业新科状元晏熔金,遭人迫害至此,我们之间必有误会.......”

屈鹤为垂眸睨了他两眼,朝外高声道:“来人——抓奸细!”

于是护院涌入,架起衣着不得体、神态眼神不得体的蒙圈状元,丢入了水牢。

关押重犯的水牢,自入口望进去,是一级级逐渐下沉的台阶,最低的台阶被水淹没,同一平台矗立着十数只狭长铁笼。

晏熔金正是这一场所当下唯一招待的“客人”。

被黏腻污水泡涨发白的双腿已无力支撑,他是被四周的笼子嵌托着的。

水面以上唯有头颅,连晏熔金的意识都仿佛被吞没侵蚀。

他想,真像一场水葬。

发烫的眼皮叫他无力睁闭,勉强开这条缝注视高坐的屈鹤为。

吝啬的天光落在屈鹤为鼻梁上,连带反出额角发绺粗粝的质感,他神情并不严肃专注,反倒近似松散好奇。

晏熔金索性偏头避过他目光。

却听屈鹤为问:“怎么不接着念了?”

晏熔金开口,嗓音哑破:“不想念。”

那手握他生杀大权的人离开座位,一步步走下来,直到精绣重镶的衣袍漂荡在污水中。

屈鹤为笑得古怪,三分考量七分兴奋:“你写的策论?”

晏熔金说:“是。”

他在混沌与不适中,嗫嚅般将它们翻来滚去背过。

他靠这些撑下去,让自己站立,不要被囚在水笼中跌倒在死亡里。

“你不是奸细?”

被冤枉关押了数日的委屈涌上心头,晏熔金将额头撞在铁栏上,力道之大叫锁链也当啷乱响。

“我不是,我都不知道这是哪、你又是谁......”

屈鹤为将手覆在他撞过的杆子外侧,沾上了血污他也浑不在乎,晏熔金也是神思不清,竟恍觉这喜怒无常的人要抚摸自己的脸,不由一阵恶寒。

屈鹤为见他躲避,唤人打开笼子,恶趣味地将血擦在他洁净些的面皮上:“放你出来,你把那几篇策论默给我。”

晏熔金没力气抬头,瘫成一团在他脚边,见状道:“终于察清我不是奸细了?”

屈鹤为本想恐吓他“写完了再关回来”,但转念一想有了更坏的主意——

他挤出副严肃悲壮的神情,蹲下来和他平视:“你的眼睛,很像你的母亲。”

晏熔金晴天霹雳:?

......

出狱的晏熔金养了半月身体,才从极端的高热与寒战间捡回一条命。

立夏未至,暑气先来了,但笨重的貂皮大氅仍压在晏熔金肩上。

他笔墨行云流水,写到兴起又改了字句,站起躬身作文。

正屏息凝神、全副集中时,头顶忽传来瓦片碰撞声。

历经坎坷的晏熔金警觉停下,出门探看。

不想却见墙头之上,静默端坐是故人——

窄袖窄领道士袍,身板岿然,唯额发与发带飘扬,衣袂库拉响。

而那直鼻阔口的面目,晏熔金一辈子都不会忘!

“竟是你!小道士!”

见这玄乎道士容貌未变,晏熔金更是觉得府中人所说的“十二年已过”不过是诓他的;况且晏熔金霍然来此,若非人精意算计,那便要诉诸幽冥之事,眼前这算得上半个熟人的奇异道士,便是晏熔金最好的突破口。

然而晏熔金一声叫唤过后,那道士翻身要走,急得晏熔金贴着梁柱朝上怒呼——

“嘿!你别走——我知道,就是你搞的鬼!”

那道士还真停了动作,奇怪道:“我认识你?”

晏熔金想去掏那张预言纸条作证,但手伸进袖袋才记起什么都没跟着自己来。

顿然他无奈空口喊道:“当然认得!不然你是如何给我送的信,说我三日后会死于流匪?”

见那道士愣住了,晏熔金乘胜追击问:“你到底是谁?你知不知我为什么会到这来?”

道士说:“我叫陈长望,字分愁。我捎过的信不知凡几,并不认得你。”

晏熔金腹诽,他看是“常”常“忘”记的常忘,这样糟糕的记性,害得他又断了线索。

但晏熔金仍不放弃:“大业武帝七年,四月十三日晚,你真不记得?”

家丁闻声而来,陈长望只得先辞脱身:“小兄弟,十二年前的事,你指望我如何记得清?”

此言乍出,同第一次听见“十二年前”一样,叫晏熔金连连跌退,仿佛妄图用这样的方式叫时光倒流,撕裂眼前的梦回到现实。

晏熔金朝天喃喃道:“可你我,看起来还如青年......”

等晏熔金默完十二篇策论给屈鹤为,已经是半月后的事了。

晏熔金写写改改,总觉还有不周之处。

然而朝狭窗外望天时,却恍然又记起这已是十二年后,它们中的许多或已成了废墨烂纸。

“十二年......竟如梦一样!”

他停笔叹气,要不是屈鹤为只安排哑巴护院给他,他必将所能得知的一切都问透了、问烂了。

这样想着,身后真传来活人声音——

鞋履踩过飘入的脆叶,发出风沙爬行的响动。

随之掀动扑鼻的是浓烈至庸俗的金桔香,像劣质香膏发出的味道,但又混着一线清苦,引得人更想狠狠打喷嚏。

晏熔金没有回头,但他笔头误戳在笔架上,炸开了毛。

来人身躯的热气迫近,虚虚箍住他肩背,仿佛在提点着晏熔金寄人篱下的处境。

那人矜厚的本音被笑意扰得发颤:“‘甘做愚公’‘甘做亮剑第一人’?”

晏熔金抿起唇,仰转头看他。

“不错不错,你这样的有志青年,正是本相要提拔的阿!”

屈鹤为眉眼鼻唇俱是锐长,俯身看人更显凌厉,偏笑时又单单启唇,叫人忍不住盯进那唇红齿白间去,意图揪出他面上作假的部分。

晏熔金只撑脖子望着他,并不搭腔,叫屈鹤为的笑声渐渐零落下来。

一道极亮的光劈断他们的目光,二人一坐一站,于无话中近似对峙。

晏熔金说:“你没怎么变。”

他声音明澈坚定,像夏日的一角薄冰,脆弱又自强,叫屈鹤为想伸手打碎他。

“说的是哪门子胡话?”

被袖子带翻的墨水扑洒,宣纸最后的“百人磨剑,万人犹缚,剑虽磨后利,然一日无亮剑之人,所苦者较昨日更苦”“晏甘做愚公、甘做亮剑第一人,纵死无怨”,是唯一幸免于难的字行。

晏熔金起身同他平视,像要钻进屈鹤为浅金的瞳孔:“是你让我来这的吗?”

屈鹤为眯眼,用扇骨戳着晏熔金肩上割伤,将他生生压下:“本相说了,不好娈童。”

晏熔金的手按在墨迹上,溅出一朵黑花:“你嘴里能有一句真话吗?”

“你仅年长我十二岁,你根本不是我爹。但是恰巧,你年长我的年龄正是我跳过的岁月长度......”

屈鹤为挑眉,应下了:“所以呢?你想做什么?”

晏熔金说:“我想回去,如果是你把我带过来,还请你送我回去,我要确认晏采真的安全。”

哈,屈鹤为忍不住乐了——要是他有这个本事,作甚用在别人身上,他必当第一个回到最初,然后靠他的全知全能当上皇帝,岂不爽翻?

但眼下,他松开晏熔金血肉模糊的肩膀,似笑非笑道:“关我屁事,你自己怎么来的怎么回去,我还怕你这张脸是想鸠占鹊巢呢,要是你想我送你见阎王,我一定不吝啬气力。”

“不过,你真就那么喜欢晏采真?”

晏熔金的心思被歪解,当下如咽了一口怄气,不愿与他多言,竟一把抽出旁边博物架上的剑,一抬手肘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

屈鹤为急忙“嗳”了声。

晏熔金咬着牙,一滴不合群的泪打在剑身叮咚作响:“你不说要送我去死吗?拦我作甚!”

屈鹤为用掌心大剌剌包住剑刃,还来回磨了两下——

“喂,蠢货,没开刃的。”

握剑的力道松了,晏熔金僵直站着,执意偏着头。

屈鹤为看不见他眼睛,只知道他鼻唇绷得紧紧的。

小孩要哭了?

喔,已经不算小孩了......

真哭了?

在屈鹤为探究的神色里,良久,晏熔金屏出一句:“我讨厌你。”

屈鹤为立刻善解人意,笑眯眯答道:“我也讨厌你。”

剑被十七岁的晏熔金甩在地上,他抬起通红的双眼,怒声道:“我原本在为‘贞女劫’的事情奔波,护着晏采真离开大业都城,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不会突然到这里,不会什么都没了,不会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他们该怎么办!”

屈鹤为觉得耳朵疼:“你讲讲道理,我说了八百遍不是我干的,我没杀掉你这个麻烦全因为你的确不是奸细,还长得好看。”

晏熔金更气了:“你好不要脸,我宁肯抹脖子了也不要长成你。”

屈鹤为心内无奈叹气:说得好像自己乐意承认,眼前这个炸毛的晏熔金是自己似的。

他不认为,自己十七岁这么狼狈愚蠢,会因为一个意外、因为屈鹤为身份特殊,就幼稚地发脾气。

但丢人的不是屈鹤为,他如今也饶有兴致地逗他玩儿。

“既然过了十二年——既然我还活着——你为什么不问问,前头你说的那些事儿我是不是都做了?”

晏熔金眼睛微微睁圆,眼唇拼凑出一份饱满的期待:“那你......做了吗?”

屈鹤为笑:“没有呀。”

“......”

被遛了的晏熔金闭紧嘴,打定主意不和他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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