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足马力,路边的建筑一闪即逝。风在吹,长发在飘,躁动无处安放,只好尽情流淌在街上。
包厢里,乔峤和粒粒越聊越远,坦露起彼此的成长史。
“你和叶然姐是怎么认识的?”乔峤好奇。
粒粒陷入回忆:
当年她刚入行,镜头感不强,表情、眼神、动作都不到位,拍了大半天,没有一条通过,惹得周围的工作人员全都黑了脸,包括她的经纪人。
中途休息,她躲去卫生间,不敢哭,怕弄花妆,只得憋着委屈。这时,叶然走了进来。
“你不要自责。”叶然说,“怪只怪我没有把意思传达清楚。这支广告是我设计的,我给你演示一遍。”说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你为什么不亲自担任模特?”她觉得,叶然完全有这个实力。
叶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笑着说:“放轻松,你是我从三十多份资料里一眼就挑中的人,绝对适合这支广告。”
其他人都去吃晚饭了,只有叶然陪她在房间里练习,一遍又一遍,挑细节,纠正动作,始终保持微笑,言语中尽是鼓励,没有一丝不耐烦。
这女孩儿真好!我得和她交个朋友。她想。
七点半,灯光、摄影、造型再次准备就绪,她一鼓作气一条过,赢得一阵掌声。叶然贴心地送给她一份小礼物,一个刻了“诸事顺遂”的熊猫吊坠。
“合作愉快!”叶然笑容灿烂。
“能不能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她问。
此后每次遇到烦心事,她就找叶然倾诉,总能得到安慰。
前几年,叶然还煞有介事地掐指一算过,说她会大红大紫,成为家喻户晓的大明星。
如今梦想成真,粒粒说:“我们曾经约定,苟富贵,勿相忘,现在我的境况好了些,想兑现承诺,然而叶然压根不领情。”
“她本人就很牛掰,独立自强,不肯接受别人的扶持,倒也能理解。”乔峤羡慕,“一起成长起来的感情最坚固了。”
“你呢?你和白浔怎么成了朋友?”
粒粒看过相册,知道叶然有个朋友,两人后来闹掰了,放言老死不相往来,刚才上了车,她才知道,“亲爱的白”就是故人。
叶然坐上副驾位后,看到她俩对视,她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不是担心她们由于竞争职位的事当着她和乔峤的面掐架,而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是出于对叶然的偏爱,初次见面,她就看白浔很不顺眼。
“我们的友谊建立于投喂。”乔峤说。
白浔做的一手好菜,乔峤把她的住处当作免费餐馆,只要那里飘出香气,她就闻着味儿窜过去。
“她乐意做菜给你吃?”
粒粒见白浔看人时眼神冷冷的,不认为她是个随和的人。
“死皮赖脸呗,不给吃就不走。”乔峤大言不惭,“再不行就拉出同胞情,把她架在道德高地上。”
房门在响。
聂许端来新出炉的菜肴:“低脂低热量,你们尝尝。”
“谢谢。能给我一盘无骨鸡爪吗?我不减肥。”
乔峤看着肌肉型男,暗暗可惜,怎么就晚了一步?
“老板,叶然她们呢?”粒粒问。
“去公司了,很快就回来。”
聂许退出包厢时,听到乔峤说:“垃圾资本家,周末都不让员工好好休息,天打雷劈!”
*
汽车飞速驶向郊区,一片绿油油的麦田映入眼帘。
风吹麦浪,生机盎然。
电话铃响,白浔按下接听键:“阿姨,怎么了?”
“我想问你五一要不要回来看看?”
今年五一加上周末有5天假,时间充裕,白浔说:“好啊,我1号早上出发。”
“开车还是坐高铁?”
“开车吧。路程不长。”
“好的。”白桐的声音十分愉悦,“回来的路上注意安全,我给你准备你爱吃的菜。”
叶然屏住呼吸,静待白桐提起她,电话挂断,她心一沉,仿佛挨了一记重捶。
“靠边停。我想去田埂上走走。”
白浔停下车,叶然又不想下车了。
她把脑袋探出车窗外,深呼吸,让满腔的委屈飘散在田野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自我劝导:“不能哭,要冷静,一把年纪了,不要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哭鼻子。”
手机嗡嗡响。叶然接听。
白桐问:“五一你回家吗?”
叶然还没有回答,就听到白桐在埋怨:“自从你参加了工作,除了春节,其他时候就没有回来过,眼里只有M,我还不如你的助理亲。”
叶然的火气又在扑腾,一只怪兽在她心里叫嚣:“我为什么要回家?回去也是相视无言,有什么意思?”继而反驳,“我明明回去过,三年前的五一,我回家待了一天半!你不记得,不代表我没有做过!”
“回来吧。不要坐高铁,你和阿浔结个伴,路上就不闷了。”
怪兽愤然嘶吼:“难道我存在的价值,就是给她做伴?帮她解闷?”
叶然平静地说:“我得查一查12306,小长假人流量大,时间又近,一票难求。”
她努力克制着不让怪兽破体而出,却听到白浔柔声细气地说:“回来吧,妈妈想你了。”
妈妈想你了,妈妈希望你回去看看她。顷刻间,怪兽阵亡,尸骨无存。
“好,我和她商量一下。”叶然笑起来,“她要是不肯载我怎么办?”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带了撒娇的味道。
“不会的。我给她打个电话,让她捎你一程。”
“别打了。”白浔适时地插嘴,“阿姨,我会把她平安带回去的。”
“你们在一起!”白桐咯咯地笑出声,“叶然这丫头,逗我呢。”又说,“叶然,你也抽空考一考驾照,现在这样,出行多不方便。”
通话结束,白浔问:“你怎么没有学驾照?”
她本以为叶然会说工作太忙顾不上,没想到,她风轻云淡地告诉她:“怕撞死人。也怕被车撞。”
往事扑面,气氛骤然死寂。
沉默了一会儿,白浔问:“还去踏青吗?不去的话,上车,再往前面转转。”
车子重启,时速表上的数字不断增加,叶然不解:“你在疯癫什么?”
“《末路狂花》,还记得吗?”
以前,学业之余,她们经常凑在一起看电视,涉猎广泛,从《巴啦啦小魔仙》到《德州电锯杀人狂》,看哪部片子,由心情决定。
一起看《末路狂花》的时候,叶然说,将来她有了车,就载着白浔一路狂奔,然后冲上一个陡峭的山坡,一跃而下。
“同生共死?”彼时,白浔回答,“我没有意见。只要你敢开,我就敢坐。”
现在,汽车在山路上颠簸,路边的树木成了虚影,前尘恩怨追在身后。
白浔说:“要反悔的话,吱一声。”
当年把叶然推向卡车的时候,她也想过,亲眼看着她断了气,就自我了断。
真的就这样结束?今天?此刻?叶然迟疑了几秒。
传言人死前脑子里会走马灯,迅速回忆此生的悲喜片段,可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也许是因为至亲至疏的人就在身边吧。叶然想,现在就将所有纠葛画上句号,仓促了些,但也不是不行。
“我准备好了。”她说着,伸出左手。
电影的最后,两位女主角手拉手走向了终点,她们眼里闪着泪花,但内心无比幸福。
山坡就在前方,白浔左手握紧方向盘,右手握住叶然的手,一脚将油门踩到底。
风在耳边呼啸,地面扬起沙尘......
*
酒吧里,方可一身休闲装走到聂许身边:“她们去哪儿了?”
“不知道。”聂许递上热水,“我还是不敢直视你的前女友。”
“咱们的赎罪之旅,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啊!”方可笑着叹了一口气,“你说她俩最终会怎样收场?”
“两败俱伤。”聂许分外笃定,“互相伤害成那样,伤口会愈合,但痛感不会轻易消散,再不分开,悲剧就要重演了。”
方可想起某个画面:“我看未必。”他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人一样拧巴,都是蠢蛋!和她俩做朋友,我算是倒了八辈......”又改口,“是我的荣幸!”
“把昨晚的事情说来听听。”
方可大吐了一顿苦水,继而押注:“我认为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赌一包辣条。”
他去包厢和乔峤打招呼,问还需要什么。
两个女生热情地邀请他一起吃午饭,理由是老板太过热情,端上来太多菜,吃不完浪费,又不想打包。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方可落座。
话题集中在英国。
“我去那边参加过几次活动。”粒粒说,“可惜工作之外,留给我个人的时间不多,都来不及四处转转。听说奇尔特恩街有一家咖啡店口碑特别好,但是只许堂食,不做外卖,我一直没有尝一尝,怪遗憾的。”
“你把行程安排得太满了。”乔峤心疼偶像,“以后多一些空闲吧,也该享受一下生活。”
“不行啊。我们这个圈子更新迭代太快,半年不在荧幕上露面,观众就把我忘了。”
年纪渐长,脸上的胶原蛋白在迅速流失,相貌优势越来越弱,多次尝试转型又不成功,粒粒有些招架不住残酷的竞争。
方可还在想咖啡店:“你说的是V?”
“对。你喝过了?”
“没有。就差一点。”
方可的毕业旅行是和叶然一起去的,由于早早加入了M,他们大学毕业时,卡里的积蓄已经足够出国浪一趟。叶然挑选了目的地。
那年,V刚火起来,他们去打卡,临到门口,方可的背包被抢了,里面装着护照和身份证,两人不得不撒腿开追。
等抓到小偷,又着急赶飞机。
“最近几年我再没有去过伦敦,不知道店还在不在。”方可说。
“在。”乔峤笑,“相信我,味道和其他店差不多,口碑好,是因为内部装潢新奇,适合拍照装点朋友圈,你们懂的。”
见身旁的两人在静待后文,她坦白:“实不相瞒,我在V打过工,对它熟悉得不能再熟。”又补充,“前几年亲爱的白也在店里兼职,近水楼台,我们都喝腻了。”
“过分了!”方可说。
“拉仇恨!”粒粒说。
*
亲爱的白握住了宿敌的手。
上一次她们十指紧扣是什么时候?
她储存记忆的录像盘迅速倒带,画面定格在女生宿舍楼前。
17岁生日的前一天,周四,晚自习结束,十点半。
叶然踩着地砖跳格子,宽松的校服包裹住纤瘦的身体,随着她动作的起伏,两条马尾辫欢快地跳跃。
“大半夜不回家,找我干嘛?”
当年,她和叶衡冷战,搬到了学校住,而叶然还在通勤。
“今天是咱们的生日。”叶然把手伸进单肩包,“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她们的生日,一个10月30号,一个11月1号,幼儿园时,院长把她俩视为双生花,以10月31号来庆祝。白桐和叶衡延续了这个习惯。
和叶衡硬刚后,她觉得,她在世上最重要的人,只剩下叶然。可她们又争执了太多次,隔阂日渐加深。
叶然磨叽了半天,没有掏出东西来。她失落了几秒,释然:“心意收到了,谢谢,你赶紧回家。”
“等一下。”叶然拽住她的胳膊,“我们去那边说。”
两人挪到路灯找不到的角落,前方不远处是孟子像,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顶。
她不明就里:“你究竟想干嘛?要是敢在这里揪着我背《齐桓晋文之事》,我会给你一拳,打碎牙的那种。”
“我想说,我......”叶然的脸颊红扑扑的,耳廓也泛起红色,“我......”
“有话快说,宿管阿姨要查寝了,我得回......”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
柔弱的唇贴在了她的嘴唇上。一秒,两秒,三秒......
叶然打开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两枚戒指,分别刻着两人的名字,中间加了个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