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像埋在地下的种子,即便竭力遮掩,也会在某个春日,顶开冻土,抽出嫩芽。路过城隍庙时,她忽然想起老媒婆的话:“桃桃,媒人不是铁石心肠,是把真心藏在庚帖里,等对的人来拆。”
第三章:半把伞的距离
入夏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林桃抱着庚帖匣冲进巷口时,豆大的雨点已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湿了裙角,混着泥点,像幅抽象的水墨画。她躲在屋檐下,望着雨幕中隐约的“悬壶堂”幌子,想起沈砚舟今早说的“必携聘礼赴约”,心跳忽然漏了半拍。
“林姑娘!”熟悉的声音穿透雨幕。沈砚舟撑着绘山水的油纸伞跑来,月白长衫已被雨水浸透,贴在背上勾勒出清瘦的肩线,袖口的红绳换成了新的,红得像团火,绳尾系着她送的桃花结。
“沈大夫?”她惊觉他手中还提着个食盒,油纸上洇着水痕,“您怎会在此?”
“去杏花楼买糖糕,”他将伞倾向她这边,自己半边身子浸在雨里,食盒高高举过头顶,“听说今日有新品——紫苏味糖糕,林姑娘最爱。”
林桃鼻尖发酸。原来他不仅记得她的口味,还记得她每日卯时三刻买糖糕的习惯。食盒边角露出的油纸一角,印着“桃花坞特供”字样,那是她常去的点心铺,老板见了她总说:“林媒婆,给沈大夫带两块糖糕?”
“沈大夫不必如此,”她往雨里挪了挪,庚帖匣在腰间撞出脆响,“孤男寡女,于您名声不好。”
他忽然轻笑,惊得她抬头。这是她第二次见他笑,梨涡浅现,竟比春日桃花还动人,雨水顺着他下颌滴落,砸在她手背,凉丝丝的,却抵不过他眼中的灼热:“林姑娘可知,医馆里的学徒,早把我“克妻”的传闻传遍全镇了?再说——”他顿了顿,声音低哑,“我更怕你淋病了,明日没法替我“说亲”。”
雨水顺着屋檐落下,形成道透明的帘幕。林桃望着他膝头洇开的水渍,想起老媒婆的画像——那个因爱上书生而自毁招牌的女人,到死都攥着褪色的庚帖。画像旁挂着老媒婆的媒婆扇,扇面“信”字已被摸得发亮,像极了她此刻掌心的银镯。
“砚舟......”她忽然唤他表字,惊得自己心跳漏了半拍,却见他眼中闪过惊喜,“你我身份有别......媒人嫁大夫,传出去要被笑话的。”
“有何别?”他打断她,伞骨又偏了几分,几乎将她整个人罩在伞下,“你是媒婆,我是大夫——都是替人解难的行当,为何不能在一起?你看这青禾镇,卖豆腐的张娘子嫁了屠户,开茶馆的李大姐嫁了书生,哪对不是旁人眼里的“不般配”?”
远处传来打更声,已是申时三刻。林桃望着雨幕中交叠的脚印,想起三年前城隍庙外,他替乞儿包扎时,也是这般固执。那时她以为他只是医者仁心,却不知,从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再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我曾见你替老妇求药,”他声音低哑,像浸了雨水的丝帛,“跪在城隍庙前,额头磕出血来。那时我便想,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傻的姑娘——自己都顾不上,却总想着旁人。可后来我才明白,这正是你的可贵之处。”
林桃眼眶微热。那日老妇的儿子患了怪病,镇中大夫皆束手无策,她跑遍全镇医馆,最后在沈砚舟这里求到了药。那时她不知,这个冷面大夫竟在暗处看了她整整三个时辰,直到她晕倒在医馆门口,被他抱进内室,喂了整整一碗参汤。
“阿桃,”他忽然握住她的手,伞骨“咔嗒”一声折断,雨水顺着伞面流成水帘,“我知道你怕重蹈老媒婆的覆辙,但我沈砚舟——此生唯愿你能做自己,不必困在“媒人”的壳里。”
她挣脱他的手,庚帖匣在腰间撞出脆响,银镯从袖口滑出,落在他脚边,内壁的“桃”字在雨中闪着微光。跑过青石板路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忽然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终究还是追了上来,用破碎的伞骨为她撑起片小小的天空。
“阿桃,”他的呼吸拂过她耳尖,“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三年来,你递的每一张庚帖,我都视若珍宝;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头;你掉的每一件东西,我都收在木匣里......”
“嘘!”她按住他的嘴,望着转角处举着油纸伞的镇民,“先躲躲!”
两人挤进狭窄的巷口,雨水从屋檐落下,形成道透明的帘幕。林桃能听见他的心跳,像战鼓般震动着她的耳膜,与她的心跳合二为一。巷口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亲密的剪影画。
“林姑娘,”他忽然轻笑,“你发间有片落叶。”
她抬头,却见他眼中倒映着自己泛红的脸,发间落叶不知何时已被他取走,换成了朵新鲜的桂花。“桂花配牡丹,”他低声说,“像极了我第一次见你时的模样。”
林桃忽然明白,有些心意,就像这暴雨——来得突然,却早已在云层里酝酿了许久。她想起老媒婆的木匣,想起沈砚舟的木匣,原来真心从来不怕晚,就怕你不敢接。
“砚舟,”她抬头望他,雨水顺着伞骨滴在他肩头,“三日后的相亲会......我等你。”
他眼中闪过惊喜,忽然低头,在她额间落下轻轻一吻。雨水混着他身上的药香,织成片温柔的网,将她牢牢裹住。远处传来小夏的喊声,却被雨声盖过。林桃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不想躲了。
第四章:红帖与真心的抉择
镇口茶楼的“百人相亲会”热闹得像过年。二楼栏杆挂着红灯笼,檐下悬着各色庚帖,像片红色的云霞。林桃立在栏杆旁,媒婆扇挥得虎虎生风,八位姑娘的庚帖在桌上码成整齐的方阵,每张庚帖下都压着朵鲜花——桃花代表热情,杏花代表纯洁,桂花代表长久。
“李娘子擅女红,”她笑着递出庚帖,扇面上的牡丹随着动作轻颤,“张姑娘通诗书,王姑娘会做蜜渍梅子——沈大夫若是喜欢甜的,王姑娘最是合适。”
话未说完,楼下传来骚动。林桃抬眼,看见沈砚舟穿过人群,月白长衫外罩着件藏青披风,袖口的红绳上系着她送的桃花结,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他手中抱着个红漆木箱,箱角缠着红绸,像极了大户人家的聘礼。
“沈大夫来了!”王婶的喊声穿透嘈杂,她挤在人群前排,靛蓝褂子上别着朵大红花,“快瞧瞧,今日能成几门亲!”
林桃攥紧扇子,扇面上的牡丹被汗水洇开,墨迹顺着扇骨往下流,像极了她此刻混乱的思绪。沈砚舟跃上二楼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雷,像极了三年前替楚祁安挡箭时的声响,却比那时多了份期待。
“林姑娘这是要把全镇姑娘都塞给我?”他伸手按住她递庚帖的手,指尖触到她腕间的银镯,触感温润如春日溪水,“可惜——”
“可惜什么?”她仰头看他,却见他眼中闪过狡黠,像个终于等到糖吃的孩子。
“可惜我的亲,唯有林桃能说。”
话音未落,他袖中银针“噗”地钉住红帖,惊得满座哗然。庚帖匣被打翻,晒干的桂花与花瓣散落如星,每片花瓣上都有细密的字迹——那是他每日记录的“林桃琐事”:“卯时三刻,杏花楼买糖糕,着绯红短袄”“申时一刻,替赵娘子说亲,发间戴牡丹”“暴雨夜,伞骨偏她,自己湿了半边身子”。
“沈砚舟!”林桃的喊声混着楼下的倒抽冷气声,“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自然知道。”他弯腰拾起银镯,内壁的“桃之夭夭”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忽然单膝跪地,红漆木箱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轻响,“三年前,你在城隍庙掉了桃花;两年前,你在医馆掉了金钗;昨日,你在雨中掉了银镯——现在,我要把它们都还给你,连同我的真心。”
木箱打开,里面是三件信物:干枯的桃花、擦得发亮的金钗、刻着“桃”字的银镯,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七张庚帖,每张都用不同的花绳绑着。林桃望着这些承载着时光的物件,想起老媒婆的画像。画像里的女人穿着嫁衣,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她忽然明白,那不是警示,而是祝福——老媒婆用一生的遗憾,换来了她此刻的勇气。
“林桃,”沈砚舟从木箱底层取出幅画卷,展开时,竟是她三年前在城隍庙外的画像,“这是我照着记忆画的,那时你蹲在地上,发间桃花未落,嘴角沾着糖糕碎屑,眼睛亮得像星子。从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这心尖人,我要定了。”
楼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王婶抹着泪喊:“十两银子换两段姻缘,值了!”小夏举着蜜渍梅子罐蹦跳,罐底压着的“桃”字银镯终于得见天日,旁边还放着张纸条:“我师父说,这是他刻坏第三十七次才成的。”
林桃望着他眼底的自己,忽然想起老媒婆临终前塞给她的木匣。匣中除了媒婆扇,还有半张褪色的庚帖,男方八字虽已洇开,却仍能辨出“沈”字偏旁——原来老媒婆早已知晓一切,早已替她看好了这门亲事。
“原来......”她声音发颤,“原来您早就......”
“老媒婆曾托梦给我,”沈砚舟握住她的手,将银镯轻轻套上她腕间,“她说,若有个叫林桃的媒婆来替我說親,便把這銀镯給她,並告訴我——“真心不是算來的,是處來的”。”
林桃泪如雨下。原来命运早有安排,老媒婆的遗训不是束缚,而是指引;沈砚舟的冷面不是拒绝,而是等待。她掷出媒婆扇,扇面牡丹落在他肩头,与他衣襟的桃花银饰相呼应,像极了命中注定的缘分。
“沈砚舟,”她蹲下身,与他平视,眼中倒映着他的梨涡,“这亲——我替自己說了!从今日起,我不再是只说亲的媒婆,而是你沈砚舟的妻。”
掌声与鞭炮声同时响起,林桃看见小满在人群中抹泪,王婶抱着谢礼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夏则把蜜渍梅子分给围观的孩童。阳光穿过窗棂,在两人交叠的手上织出金线,像极了老媒婆说的“红绳”,只不过这一次,红绳的两端,系着两颗早已相通的心。
“夫人,”沈砚舟替她戴上金钗,与他衣襟银饰终于成双,“从今日起,你的庚帖匣只能装我们的子孙帖了。”
林桃望向窗外,青禾镇的日头正盛,“悬壶堂”与“桃花坞”的联名幌子在风中翻飞,上面绣着“悬壶济世,桃花送缘”。原来最好的姻缘,不是庚帖上的八字相合,而是你望向我时,眼里有市井烟火,我望向你时,心中有药香糖甜,而我们共同走过的青石板路,每一步都刻着“心甘情愿”。
第五章:媒婆自嫁的流言
青禾镇的日头刚爬上“桃花坞”的飞檐,林桃就听见门外传来细碎的议论声。她咬着蜜渍梅子,指尖在庚帖上画着圈,听着那些声音像屋檐下的雨滴,一滴一滴砸在心上。
“听说了吗?桃花坞的林媒婆,给自己说亲了!”
“啧,这不是砸招牌吗?哪有媒人自己嫁人的?传出去谁还信她的“公正无偏”?”
“听说那沈大夫早有心上人,就是林媒婆使了手段——”
庚帖纸被捏出褶皱,林桃望着窗外飘落的桃花,想起昨夜沈砚舟说的话:“阿桃,真心不怕流言。”她深吸口气,推开窗,阳光落进屋内,照亮了老媒婆的画像。画中女子嘴角含着抹淡笑,像在说:“桃桃,该你闯关了。”
“姐姐,”小满捧着茶盏进来,目光落在她攥皱的庚帖上,“别听那些人胡说——你和沈大夫分明是天造地设。”
林桃挤出笑,摸了摸小满的头。小丫头不知何时在她茶盏里加了甘草,甜得恰到好处,像极了沈砚舟煎药时的细心。正想开口,却见王婶风风火火闯进来,靛蓝褂子上沾着星点面粉,显然是从米铺赶来。
“桃桃!”王婶拍着桌子,钥匙串叮当作响,“镇西的周娘子说要退亲,说“媒人自己都嫁了,怕是没心思管别人”!”
茶杯在桌上晃了晃,林桃望着王婶身后,果然跟着几个眼熟的妇人,脸上都带着疑虑。她起身整理衣襟,媒婆扇“啪”地展开,扇面牡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周娘子可是嫌我林桃说的亲不稳当?”
周娘子缩了缩脖子,却仍硬着头皮道:“林媒婆若是嫁了,以后怕是要偏袒夫君,哪还能像从前那样——”
“像从前哪样?”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沈砚舟立在门槛处,月白长衫外罩着藏青披风,手里提着个食盒,“像从前林姑娘替你家公子说亲时,冒着暴雨去求柳家姑娘的庚帖?还是像从前她为了合八字,在城隍庙跪了三个时辰?”
屋内骤然安静。林桃望着他眼底的怒意,想起昨夜他替她编花环时,指尖被荆条划破的伤口。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为了说亲吃的苦,知道她藏在笑容背后的委屈。
“沈大夫,”她轻声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