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宫灯的光晕在长廊尽头摇曳,将御书房的朱漆门槛染成半明半昧的红。苏婉抱着描金匣子踏上台阶时,匣内颜料“咯噔”轻响,像是一声未出口的叹息。
“苏画师可真是踏着月色来啦。”太监总管李德海从暗处转出,手里把玩着一串檀木佛珠,微笑间露出半颗金牙。他身后的侍卫们将长廊两侧的宫灯次第点亮,光影顺着苏婉的裙摆一路流淌,她却只盯着李德海手中的佛珠——那是先帝驾崩那年,佛堂供奉的舍利子所制。
“李总管奉陛下之命,让苏婉三日后交出《山河图》的临摹稿。”李德海的声音突然压低八度,像是黄梅天挤出的潮气,“听闻画中藏着不少‘机关’,苏画师可得小心些。”
苏婉的指尖轻轻抚过匣上浮雕的山水纹。李德海不知,这匣内装着的并非颜料,而是她父亲蒙冤那日留下的最后一幅残画。画中血色朱砂的山峰下,隐约藏着密密麻麻的兵防标记,与边关部署分毫不差。
“请李总管转告陛下,苏婉定当不负所托。”她微微屈膝,起身时故意让匣子轻撞廊柱。清脆的撞击声惊飞了檐角的宿鸟,远处传来更鼓敲响的声响——子时已到。
苏婉回到画室时,御赐的炭火早已熄灭,屋里冷得像冰窖。她在案前坐下,月光透过窗纸洒在未完成的《山河图》上。画中溪水潺潺,山峦起伏,可无论她如何调配颜料,总觉山峰的阴影处少了些许灵动。
“大人,苏画师还在呢。”门外突然传来守卫的低语。苏婉来不及躲藏,陆渊已推门而入。他披着件玄色外袍,内里绣着暗纹金线,领口别着枚墨玉扣针,衬得脸色愈发冷峻。
“苏画师这是在......与月色为伴?”陆渊的目光扫过案上的画作,唇边勾起一丝弧度。苏婉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也是这样含笑打量她沾满颜料的手,叫人分不清是嘲讽还是欣赏。
“摄政王殿下,这《山河图》的山峰,我总觉得少些魂。”苏婉起身行礼,趁机将匣内残画偷塞进袖中。陆渊走近案前,手指轻轻抚过画中山涧:“山之魂,在于水。你画的溪流太死板,像条被冻住的蛇。”
他说着竟俯身提笔,在溪流拐弯处添了几笔水纹。苏婉看着那灵活的水纹渐渐活过来,突然意识到,陆渊的笔法与她父亲的画风竟有七分相似。
“你父亲的画,也是这般生动。”陆渊收笔时,袖口扫过苏婉的手背。苏婉的心猛地一颤——他的手腕内侧有道月牙形的疤,与父亲日记里描述的“刺杀先帝的凶手”特征一模一样。
陆渊似有所觉,抬眼望来。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苏婉突然觉得,这画室逼仄得像口棺材。
陆渊走后,苏婉在画室里坐了很久。她盯着画中被陆渊点活的溪流,突然觉得那水纹像是在嘲笑她——她在这宫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却连眼前这个男人是敌是友都看不透。
“大人,该回去了。”守在门外的小厮轻声提醒。陆渊披着月色走回府邸,路过御花园时,突然听到假山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皱了皱眉,身形一闪,藏在了花丛之后。
苏婉抱着描金匣子匆匆而来,她脚步虚浮,像是受了什么惊吓。陆渊在暗处看着她,只见她走到花园中央的石桌前,从匣子里取出那幅残画,借着月光仔细端详。画中血色朱砂的山峰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陆渊的瞳孔微微收缩。这颜色,与他当年刺杀先帝时溅在衣衫上的血迹如出一辙。
苏婉突然抬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陆渊忙屏住呼吸,却还是被一阵夜风吹动的裙摆暴露了行踪。苏婉惊得往后一跃,陆渊已从暗处走出,月光洒在他冷峻的脸上,衬得那道月牙疤格外醒目。
“苏画师夜探御花园,是在赏月,还是在等什么人?”陆渊的声音淡得像一缕烟。苏婉抱紧匣子,后退一步:“摄政王殿下,苏婉只是想透透气。”
陆渊走近她,伸手去拿那匣子:“既然是透透气,何不让本王也瞧瞧这《山河图》的‘机关’?”苏婉下意识地护住匣子,陆渊的手指却轻轻一勾,匣子“啪嗒”一声打开,残画一角露了出来。
陆渊的呼吸突然停滞。画中血色朱砂的山峰下,隐约可见“苏清荷”三个字。他想起多年前那个风雨夜,先帝突然命他带人抄了苏清荷的家,理由是叛国。可在抄家时,他分明在苏清荷书房的暗格里,看到过与这残画一模一样的兵防图。
“你父亲的画,总喜欢藏些不该藏的东西。”陆渊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苏婉抬头看他,月光下,她看到他的睫毛在眼睑下微微颤动。
陆渊突然伸手,轻轻拂过苏婉的脸颊。苏婉整个人僵住了,只听陆渊低声道:“你的颜料里有泪,苏画师。”他指尖一转,将残画收入袖中,“本王明白了,你父女二人,都爱在画里藏秘密。”
苏婉望着陆渊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御花园的夜风,冷得刺骨。
(2)
陆渊回到府中,苏婉的面容还在眼前晃动。他披着一身月色,独自坐在书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苏婉残画的边角。这画的笔触,与苏清荷如出一辙,却又带着股女儿家的灵动劲儿。他的心口突然像被什么揪了一下。苏婉看他的眼神,分明带着几分害怕,可那害怕里头,又藏着些琢磨不透的东西。
次日清晨,苏婉正在画室调配颜料,陆渊突然遣人送来一副棋盘。棋子是羊脂玉做的,棋盘上还刻着花鸟鱼虫,十分精巧。随棋盘同来的,还有一张素笺:“午时三刻,墨香阁等苏画师品棋。”苏婉看着那棋盘,心里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午时,苏婉准时到了墨香阁。陆渊已经在那儿候着了,他身着月白长衫,袖口绣着银色荷花,衬得整个人清雅如玉。他见苏婉进来,微微一笑:“苏画师可算来了,本王这棋盘要是没人陪,可就寂寞喽。”
苏婉坐下时,手指轻轻掠过棋盘。陆渊俯身替她斟了杯茶,茶香袅袅升起,他低声道:“这棋跟作画似的,得讲究个布局。苏画师的画里头,山是主角,水是配角,可要是把水画活了,山就跟着灵动起来。”苏婉听着这话,心里头一震,想起昨日他点活溪流的景象。
“王爷棋艺高超,苏婉可不敢班门弄斧。”苏婉声音微微发颤。陆渊却只是笑:“本王记得苏画师昨日好像受了些惊吓,手还在抖呢。”他伸手握住苏婉的手,苏婉只觉得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陆渊教苏婉下棋,他的手指偶尔触到她的手背,苏婉只觉得心跳如擂鼓。陆渊的呼吸喷在她耳边,低声道:“下棋跟作画,都得沉下心来。苏画师,你的心太浮了。”苏婉脸红得厉害,她望着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突然觉得这棋局,像是她和陆渊之间这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博弈。
“王爷,这棋盘上,黑白分明,可这宫里头,是非难辨。”苏婉的声音轻得像丝线。陆渊的手顿了顿,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深邃得像一潭深水:“苏画师说得是,这宫里头,谁又能真正做到黑白分明呢?”
陆渊突然抬手,轻轻拂过苏婉的脸颊,苏婉只觉得呼吸都停滞了。陆渊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苏画师,你的眼里头,有这宫里头少见的光。”苏婉的脸颊滚烫,她望着陆渊那双深邃的眼眸,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片迷雾森林,看不清前路,却又莫名想往深处走。
苏婉送陆渊出门后,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一颗心仍剧烈地跳个不停。她转身靠在门框上,只觉浑身无力,脑子乱成了一团麻。陆渊的温柔关心和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搅得她心神不宁。她知道陆渊的手段和立场,可自己竟鬼使神差地对他生出了别样的情愫。
想起陆渊留她吃晚饭时眼中的期待,想起他为她夹菜时的贴心,想起他对她作画习惯的细致观察,想起他教她下棋时的耐心,苏婉就忍不住自责。觉得自己像是被迷惑了心窍,忘了他是夺权的摄政王,忘了他是陷害自己父亲的罪魁祸首。可那些相处的画面又总是不争气地浮现出来,让她难以将陆渊完全想成大恶人。
(3)
苏婉在院子里徘徊了很久,最后决定去御花园透透气。她沿着小径漫步,脚步越来越慢,心事重重。宫墙高耸,遮蔽了初升的朝阳,苏婉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她轻轻叹了口气,想起陆渊昨夜的话,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满是深情与承诺。可这宫中的世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忽而,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泣声。苏婉循声望去,见是个陌生的宫女躲在花丛后哭泣。宫女身着素色衣裙,缩在月季花丛的阴影里,像是受了惊的小鹿。苏婉心生怜悯,轻步走过去安慰她。
“别哭了,有什么伤心事可以跟我说说。”苏婉轻声安抚,从袖中取出一方月白手帕,递给那宫女。手帕上绣着淡雅的兰花,是她亲手绣的,针脚细密,兰花似要从帕上跃出。
宫女止住哭声,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抬头感激地看着苏婉:“谢谢姑娘。我是冷宫的宫女,今天被安排来这边打扫,不小心打碎了贵妃娘娘最喜欢的花瓶,现在肯定要被重重惩罚了。”
“冷宫?”苏婉皱了皱眉,想起自己在冷宫的那些艰难日子。那时的她,整日与寂寞为伴,冷宫里荒草丛生,宫女太监对她爱理不理,只有老鼠在墙根穿梭。她常在夜深人静时,望着窗外那轮孤月,默默流泪。
“是啊,冷宫的奴才在宫里最不值钱,动不动就被当作出气筒。”宫女说着又落下泪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苏婉的手帕。
苏婉心里一动,她突然觉得这个宫女和自己有些相似,都是在这深宫里被命运捉弄的小人物。她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把身上带的桂花糕和几块碎银子都掏出来递给宫女:“这些你拿着,希望能帮到你点。以后要是再遇到难处,也可以来找我。”
宫女接过东西,感动得连连道谢:“太感谢您了,我叫小月,以后您要是有事,我也会帮您的。”
送走小月后,苏婉回到自己的住处,心情更加复杂了。陆渊的温柔、小月的无助,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景在她脑海中交替出现,让她对自己的情感和立场产生了更多的困惑和质疑。
第二日,苏婉在给陆渊送新画作时,又在门口遇到了小月。小月正被两个粗鲁的侍卫推搡着,身上衣服都破了,衣角还沾着几处血迹。苏婉大吃一惊,忙上前询问。
“你们凭什么欺负她?”苏婉质问侍卫,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威严。她攥紧手中画轴,指节泛白。
“你管不着!”侍卫凶狠地说,又要动手。他身形壮硕,脸上带着凶相,眼神里满是不屑。
陆渊听到动静出来,看到苏婉和受伤的小月,立刻沉下脸制止侍卫。他让人把小月带走救治,然后看向苏婉,眼中满是关切:“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和这些粗人计较?”
苏婉心里又气又急,还要为小月说话。陆渊却温言安抚她:“别着急,我会查明情况,给小月一个交代。你先回房休息,别让自己也受了惊吓。”
望着陆渊沉稳可靠的背影,苏婉满心感激。可想到小月的遭遇,又觉得宫中处处都是不公,自己却无力改变什么。她回到房中,心绪难平,越发纠结自己的感情和未来的道路了。
夜幕降临,宫灯次第亮起,苏婉独自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月色,月光洒在她身上,给周身笼上层银纱。她想起陆渊的承诺,想起小月的无助,想起这宫中诸多无奈,心里乱成一团麻。她起身推窗,夜风拂面,带来一丝花香,可这深宫的夜啊,何时才能走到头呢?
(4)
陆渊安排好小月后,回到苏婉的住处。苏婉正坐在窗前,借着烛光作画。他轻轻走到她身后,见她在画一幅山水图,画中的山峰被云雾环绕,溪流在山间蜿蜒流淌,带着几分灵动与神秘。陆渊凝视着画作,突然说道:“这山峰的阴影处,你又藏了秘密。”
苏婉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画笔差点掉在地上。她转头看着陆渊,眼神中带着几分惊慌和不解。陆渊却只是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抚过画纸:“苏画师,你的心思,总是藏在这山水之间。”
苏婉的心跳得厉害,她不知道陆渊是不是已经看穿了她对他的复杂情感。她试着掩饰自己的慌乱,轻声说道:“王爷,这只是普通的山水画,并没有什么秘密。”
陆渊似乎并不打算追究,他转身走到桌边,倒了杯茶递给苏婉:“今晚风大,喝点热茶暖暖身子。”苏婉接过茶,烫得她差点叫出声来。她轻轻吹了吹,小口地喝着,心里还在想着刚才陆渊的话。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陆渊突然开口:“苏画师,你可知这宫中有多少人,都在盼着我出错?”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苏婉抬头看着他,只见他眼神深邃,仿佛藏着无尽的心事。她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