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蛾僵硬地扭头看去,便见杂草茂密的小路尽头,一个满脸鲜血,提着漆黑长剑的青年正缓缓朝这里走来。
待人走近了,她逐渐看清了他的脸,那红通通的半张脸上不是血,而是诡美的莲花纹。
杜月蛾缓缓放下手,呆呆地看着他。
她脸上挂着长长的眼泪,张着嘴兀自抽泣着,神情害怕又无助,被他的神情模样骇得连退几步,几乎瘫倒在地。
两人相对站立,良久,青年涣散的眸子才重新聚焦,一点点扭头看向已经倒在地下的麻六儿。
“别怕。”
他扯了扯嘴角,对她微微一笑,轻声安慰。僵硬地抬起手,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手势。
刘月娥满脸惊恐,艰难咽下眼泪,努力止住哽咽。
便见青年忽然向前伸手,指尖隐约有细微光芒闪动,下一瞬,插在麻六儿心脏的匕首便自动飞出,落到了他的掌中,鲜血沿着银亮刀刃滑落。
“没事了。”青年喃喃自语,握着那把匕首,继续迈动步伐向前走去,走过了怔愣在原地的女子。
这里不会再有第二个犯错的人。
“尹觉铃!”
一声怒喝,一道身影骤然落在前面,挡住了青年去路。
寒光凛凛的长剑直指,来人满脸阴沉怒意,冷冷道:“你还要往哪逃?要藏到什么时候?”
“你这个败坏门风、畜牲不如的东西,本以为身为执夙仙尊的弟子,你好歹会有些担当,我当初才会信了你的鬼话。没想到你竟会卑劣无耻到这种地步!”
来人慷慨激昂,说着说着语气激烈,再维持不了仙门弟子的风度,面目狰狞怒吼道:“尹觉铃,当初众目睽睽之下,你不是亲口说要以死谢罪吗?!怎么如今却像狗一样东躲西藏,苟活于世!”
声声刺入心中,忽然便想起了自己曾当众信誓旦旦说过的话。
他要以死谢罪。
可脑海中忽然想起他和爹、方志、秋英、映莲一起用饭的画面,几人围坐在桌边,说说笑笑,温馨而美好。
是他这十几年来,甚少感觉到的安心和放松,好似被温水包裹,不自觉沉溺其中。
离开宗门时,他本以为自己以后就这样独自一人、无人在意地过完余生,只觉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可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他又感受到了这样的温暖,竟也会怕死,害怕失去这一切。
不过现在不用再担心了。
脑海中想起映莲离去的背影以及方志狰狞愤恨的脸。
“爹等你回来,帮爹收谷。”
或许他就不应该回来,打扰爹已然平静的生活,就算不再见,他也能一直是那个让爹为傲的仙门弟子。
桌边满脸平和笑意的曲不凡、方志和秋英悄然远去,身边唯余沉默的少年。
然而下一瞬,少年也消失不见。
整个天地间,好像又只剩了他一人。
曲河眸瞳发颤,目光癫狂又茫然,眼皮无序地飞快眨动,手中一松,匕首和长剑齐齐坠落。
眼前渐渐暗下来,而后忽然一白。前方正在指责自己的那张脸逐渐扭曲变化,变成了另一张淡漠清绝的面容,清冷出尘,遥不可及,不容亵渎。
一身雪衣不染,眸中满是疏离的厌恶,正冷冷地拿剑指着他。
“师……师尊……”
曲河眸子涣散混乱,没有焦点,愣愣地执着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毕生崇敬仰望之人。
忽然露出笑容,嗓音轻柔:“师尊,你来找我了,你要来杀我了是吗?”
眼前之人没有回答,无声默认,无悲无喜,冷漠的眼神和往日一般,仿若在看蝼蚁般,又或是一株无关紧要的杂草。
曲河脸上笑容更大,笑得更开心了,却又那么悲凉,泪水悄然自眼眶涌出,喃喃自语。
“是啊,这么久了,也该来了。”
他向眼前人走近。
对方似是犹豫地后退了一步。
曲河脸上带着对即将解脱般的兴奋和期待。
“师尊……我,我助你成道。”
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看不见周遭的一切,唯有那直指着自己的剑尖。
决然地扑上去,那就是予自己和对方的唯一成全。
一道的凄厉的女子尖叫声撕裂天际。
心口原本愈合的伤疤再次被刺穿,锁魂石失去效用,青年唇角两道鲜血流出来,神情凄凉的脸上,妖异的血色莲纹黯然失色。
执剑弟子手中颤抖,不敢相信又是杀人又是躲藏的尹觉铃,竟这般主动赴死。
他看着青年黯淡低垂的眸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握紧剑柄,想要拔剑,眼前天色忽的一暗。
接着空气骤寒,周身随之飞速冷下来,寒气入骨,弟子浑身发抖,牙齿直打颤。正疑惑间,眼前忽然一白。
一场突兀的、暴烈的风雪倏然席卷而过,仿若扫荡天地间一切的气势,过处尘幕冲天,草木伏地,朔风怒号,长啸呜咽,听上去分外凄凉。
弟子心中惊疑不定,连忙抬臂以灵力护住头脸。
片刻过后,那针扎般的寒意稍稍褪去,他缓缓放下胳膊,随着动作,结了霜的衣衫嚓嚓作响。
风雪已止,草木凋敝。
死去的青年已然消失不见。
唯余那把染血的剑落在结霜的地面,一点点化为齑粉。
“你续再多的灵力,也救不回他。”
露天的山洞处,天光映亮洞心。洞中有一幽谭如镜,中央自然凸起的巨石被刻意削平,放置着一动不动的青年。
丝丝光线洒落在他毫无血色的掌心。
一道青色的身影自洞口缓缓走入,深情认真严肃,不再似从前那般云淡风轻。
一袭雪衫的仙尊没有回首,仍是固执地垂眸看着青年,为其输送着灵力。良久,才淡淡开口:“你怎么会来这?”
“锁魂石毁了,我感受到了。”
尹师道缓缓回首,面无表情地看去。他鬓边发丝微乱,心力交瘁,那向来莹润如玉的面容如今多了几分罕见的颓废灰白之色。
“若不是我当初及时用锁魂石,觉铃早就死了。”
尹师道眸光一动,仍是神色漠然地看着他。
葛木榆神情泰然自若:“我也是事出有因,恰好撞见。锁魂石是我当年为一故人所寻,可不是为了能有一天用在自己看着长大的师侄的身上。”
说罢,他又轻叹一声:“师兄,你该抓紧些了,再拖下去,锁魂石也不一定救得回了。”
高处岩壁滴下晶莹水珠,落入谭面,泛起细细的涟漪。
往日无悲无喜、视万物如过眼烟云的仙尊,低头看着青年了无生气的脸,握紧了那无甚温度的手,清冷如画的眉眼蕴着不易察觉的悲伤。
再开口,声音有些哑。
“劳你帮我照看几日。”
葛木榆:“你要寻锁魂石?何必去魔界,这附近的乌祁山不就有一个。”
尹师道神情一愣,皱了皱眉。
乌祁山……
黑色锦衣的男子飞身向后摔去,摔进山神庙内,倒在神像前,身下砖石被砸得碎裂。他强撑着微微起身,下一瞬便不受控地吐出了一口血。
男子努力凝聚目光,看向逆光中的不速之客。
向来无甚表情的寡淡脸上露出一丝动容,低声请求:“放我一命吧,我答应过她,要去见她的。”
来人居高临下俯视,神色没有变化。一双被阴影覆盖的眼眸眸光冷漠,盯着他似是犹豫般思索了一会儿,仍是抬起了长剑,显然心意已决。
知自己在劫难逃,男子没再多言求饶。临死之际,他神情恢复如常,淡然无惧,只是想起往事,逐渐失了神。
迷糊中,一道温柔的女子声音回荡在耳边:“默。你叫默吗?”
剑光划过,刺入身体,精准地剖出了内丹。
他神色仍旧没变,也没有痛得叫出声,只是身子不受控地颤了颤,呼吸变浅,渐渐失去生息。
“听说溢死后,遗体面容丑陋可怖,想着你也许会回来看我最后一面,我就没用这个法子。”
“默,当女子太苦了,我下辈子不要当女子了。”
与此同时,在某处,一人忽然感应到什么,缓缓顿住脚步。
抬手掀起衣袖,一段洁白的手臂露了出来,那人面露惊讶,在上臂处,一块自幼生来的鲜红胎记隐隐发热发烫,而后逐渐变淡消失。
……
耳边隐约响起水滴声,幽幽回荡,谭中石台,涟漪轻撞,原本眸子紧闭的青年眼睫一颤,缓缓醒了过来。
那苍白至极的脸上又有了些许代表生气的血色,妖冶的莲纹重新变得鲜艳起来,黯淡地长发恢复光泽。
视野渐渐恢复清晰,而后眼前一亮。曲河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完美无缺,线条明晰流畅的冷冷清清一张脸。
眸子轻闭,修眉紧皱,双唇紧抿,苍白的脸上汗水缓缓滑落。
有淡淡的冷香洒落鼻尖,曲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原来下地狱了,也还能见到师尊吗?
大概是幻象吧?
那双漠然的眸子合上,眼睑弧线极美,少了几分素日的锋利冷漠,多了些莫名的温柔,又有着些许疲倦之色。
曲河静静看着,看得很仔细。他以前都不敢这么看自己的师尊,可如今若是再不看,恐怕后来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那双如画般的眼睛忽然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