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县机械厂主要生产井冈山牌载重汽车的工字梁,兼产农用打谷机。
沈建业被分到钳工班,整天和锉刀、钢锯、台虎钳打交道。两年学徒期,每月工资二十来块钱,除了在厂里干活,还得时常下乡修理打谷机。
他性格活络,爱交朋结友,三句话就能和人称兄道弟,同公社的人混熟后,便动起歪脑筋挖公家墙角。接活时特意留下家庭住址暗示,等公社的打谷机再出问题,社员直接上沈家喊他,他立马骑上沈杨树的自行车,一溜烟赶去,因收费低且响应快,社员们都乐意找他帮忙。
一来二去,他算是打开了新大门,上班心不在焉,每天人在车间心在商海,满脑袋的赚钱经,动起了投机倒把的念头。
经过缜密分析,他瞄准村民为目标客户群体,借着修机器的机会,跟老乡们拉家常套话做市场调研,再结合自身在机械厂学的手艺的优势,最后锁定婚假刚需,选中时下最紧俏的结婚三大件之一:自行车!
他先是拿交通局配给沈杨树的自行车开刀,这辆自行车被反复大卸八块又复活,直到他摸透了每个零件,随后,他按图索骥去五金公司搜罗同款配件。
沈建业每月要上交15元伙食费,受资金限制,只能靠东拼西凑的外快攒钱买零配件,边买边组装,为了避免因“投机倒把”被举报,他不敢大批量采购,第一次买三脚架和龙头时,售货员随口一句,“这俩配件不常坏。”吓得他心里砰砰直跳,却强装镇定解释,“弟弟偷骑自行车,撞树上摔坏了。”
他还担心频繁采购引人注目,便拉上两个弟弟轮流行动,今天他买三脚架和龙头,后天沈建华买轮胎和链条,下周再轮到沈建设出马。三人不仅得分头购买,还得偷偷运回家东藏西躲,整个过程提心吊胆,买得十分辛苦。
为了兼顾品牌效应与性价比,沈建业精打细算,针对不同配件购买不同品牌。
对于三脚架、龙头和车后档板这类带有品牌标识的配件,由于三大品牌永久、凤凰、飞鸽中仅能买到永久牌的产品,他别无选择。至于其他没有品牌标识的配件,为了节约成本,他选择购买江西省内品牌:弋阳县生产的飞鱼牌配件。
他每晚和沈建华在房间里开工。三兄弟渐渐长大,床铺不够大,沈杨树便在吃饭的房间里隔出一个小间,给老三沈建设住。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晚饭后一关房门,就能偷偷组装自行车。白天时,他们就把自行车藏在床底下。
聂春花见儿子们每天鬼鬼祟祟,晚上也不出门乱跑,从房门路过,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偶尔透过门缝能见到屋内的半成品自行车,大概估摸出儿子们在干什么,她居然开明地当做不知道!意外地默许了这门生意!
聂春花见儿子们每天鬼鬼祟祟的,晚上也不出门乱跑。从房门外路过时,总能听见乒乒乓乓的声响,偶尔透过门缝还能瞥见屋内的半成品自行车,大概猜出了儿子们在干什么,她居然开明地当做不知道!意外地默许了这门生意!
在聂春花的默许下,历时半个月,第一辆“建业”牌自行车新鲜出炉,崭新的成品看起来同五金公司出售的的永久牌自行车一模一样,两兄弟迫不及待地推出门试骑,刹车转向都灵活得很,和父亲那辆自行车不相上下。
沈建业心里有了底,再下乡修机器时,特意在早就打听清楚,家中好事将近的大爷耳边放出风声,他避开人群悄声道,“彭大爷,您儿子结婚的东西备齐没?我这儿有不要票的自行车,永久牌好东西,您先看货,觉得行再给我钱。”
彭大爷自是被锃亮的自行车和醒目的永久标志唬住,喜滋滋地蹬着往家赶,他心里美得很,自以为买到了正版永久自行车,不仅价格一分没涨,还省下一张自行车票,因而对沈建业感恩戴德,殊不知这是辆组装车,正应了那句“就怕骗子有文化”。
自此,沈建业的自行车销路极佳,常有村民捎上自家产的花生豆子进城找他买车,再一路欢天喜地的推着车回去,推车不比骑车,难以保持平衡,不会骑车的村民捏着车把歪歪扭扭地从路这边扭到路那头,再晃回来。
组装自行车售价对标永久牌自行车,标价190,熟人优惠十元只收180,最关键的是不要票!这妥妥的卖方市场,买车的人满口称谢!抛去一百多的配件成本,每辆车净赚五六十,快赶上沈建业两个月的工资了。
奈何他不敢太招摇,严格控制配件采购量,一个月最多组装两辆。
1978年,随着高考恢复,中考统考同步重启,中专/技校招生取消推荐制,改为分数优先录取。
刚平反回城的徐大娘和聂秋实暂住在沈家,聂家那栋被征用多年的气派大屋已接到归还通知,聂春花下班前特意绕到被人霸占老宅那看,里面的住户已经开始搬家,过时日聂家全家便可重回旧居团圆。
饭桌上,沈杨树心情极佳地宣布好消息,“白天招生办来电话,老三的分数够上电力技校,问我们去不去,我已经答应了。”
原来,沈杨树上班时接到招生办电话,得知沈建设的分数达到了电力技校录取线。想到既能解决孩子出路,又能减轻家庭负担,他一口应下。
聂春花眉开眼笑,夹了筷子鱼肉放入沈建设碗里,“咱家双喜临门,就说老三有出息,万事不用我们操心。”这鱼肉是买“建业”牌自行车的村民送的。
偏心沈建设的徐大娘和聂秋实立刻帮腔,“可不是,建设从小就懂事!”
正在扒饭的沈建设急了,攥着筷子抬头嚷道,“我不去,我要读高中,考大学!”
沈杨树摔下筷子,眼睛一瞪,“你懂什么,读技校出来就有工作,家里这么多孩子,早点出来减轻负担。”
聂春花急忙拽住沈杨树,转头劝沈建设,“你爸说的对,技校毕业直接进电厂,考大学万一没考上还得下乡。”
沈建设不松口,一如当年的聂春花,红着眼眶倔强道,“我就要上高中,要是没考上大学,我宁愿去下乡。”
聂春花:“你别犯傻,放着现成的工作不要,读那么多书也没用,当老师还没我做衣服赚得多。”
沈建设猛地站起来,凳子"哐当"一声翻倒在地,“妈你当年不就是辍学嫁给爸的。”
饭桌上瞬间安静得可怕,聂秋实瞄着姐姐铁青的脸色,连呼吸都放轻了,这话是她偷偷告诉沈建设的。
她和徐大娘在乡下时,冬天收到沈杨树托人捎去的煤炭,徐大娘自觉自己当年挑女婿的眼光绝佳,不经意间对聂秋实漏了几句出来,“你姐当年死活不肯相亲,天天闹着要读书,现在不也过得挺好的。”
沈家其他子女更是吓得不敢出声,筷子都不敢往盘中伸,闷头胡乱扒完碗中的米饭,火速撤离战斗现场。
一片死寂中,“啪!”沈杨树拍桌而起,抡起巴掌就要打,徐大娘赶紧横在中间:“他还小,一时没转过弯来,多劝劝就明白了。”一边拦一边给聂秋实使眼色,示意她快把沈建设拉走。
徐大娘给聂春花盛了碗汤,劝慰她,“你别急,等他再大些,会体谅你们的苦心。”
聂春花低声道,“我是为他好,放着铁定的工作不要,非要花时间去赌个不确定的未来。”
徐大娘幽幽叹道,“建设倒是像你,你当初也是这样冲我和你爸喊着非要读书。”
聂春花想到当年自己的伤心失意,半晌无言,时光仿佛一个轮回,在生活重压下,聂春花早已忘记当年那个为读书与父母抗争的自己。不知何时,她竟活成了聂大爷和徐大娘的模样。
沈建设似乎慢慢接受了读技校的事实,从最初的沮丧少言,到逐渐恢复与家人的正常交流,对着父母也再没表露出一丝不满。
电力技校录取通知书寄到那日,沈建设平静得反常,他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信封,逐字逐句读完录取通知书,再交给聂春花,看着母亲将它放入大衣柜中。
两个哥哥与他站在同一战线,沈建业难得掏钱买了半斤不要票的鸡蛋糕,三人围坐在一起。
沈建华咬了一大口鸡蛋糕,含糊不清地说:“只有妈劝得动爸,咱家爸妈都同意的事改不了的。”
沈建业拿个鸡蛋糕递给弟弟,“隔壁张家前几天也在闹,他家女儿不愿去中专,想和别人换,问了招生办不同意,说是已经上报学校不能改,不去也不能读高中。”
沈建设慢慢嚼着鸡蛋糕,听后不言不语,却在低头时眼里闪过狡黠的光,趁人不注意,嘴角露出窃笑,嘴角不自觉露出窃笑,像是守着个不能说的秘密。
聂春花对沈杨树感叹,“还是老三听话,让他去读技校就乖乖去了,我看他也想通了,最近心情也好多了。”
沈杨树哼了一声,“读大学有什么用,出来都是一样上班干活,我们都是为他好。”
又是为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