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甘衡睡下,苛丑便来到了屋外。
他冷着脸,黑雾在他周身萦绕,而后直直地朝某一处奔去,势如破竹带着满满的杀气。
下一瞬,漆黑处隐藏着的恶鬼被黑雾提起来,挣扎不得。
“找死?”苛丑眼神肃杀,行动间是按捺不住的杀意。
“咳咳咳……”那被提起来的恶鬼正是小曰者!
苛丑冷冷地嗤笑一声,“怎么?我先前放你一马,你就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小曰者看着他,有些瑟瑟发抖,但他还是执拗道:“甘衡……让我回他身边……”
苛丑厌恶地皱起眉头,黑雾二话不说便直接从小曰者嘴里钻进去,钻进他的心肝脾肺,直搅得他生不如死。
“你算个什么东西?”苛丑阴恻恻道:“你都那般待他了,你以为他还会原谅你?”
小曰者痛苦至极,嘴里一股一股往外冒着黑水,“我……他连……吃人的鬼……都原谅了……”
苛丑有片刻的怔愣,这小鬼从去云嫣的院子里就开始跟着了。
“呵。”苛丑猛地伸手一把捏住了小曰者的脑袋,仿佛再使一点力道就能将他头捏爆,他赤红着一双眼:“原谅?他哪怕是原谅你,我也会叫你生不如死。”
小曰者害怕到全身震颤,甚至恨不得就这样死在这岐山鬼手里才好。
那种害怕不是怕死,是一种源于远古时代弱者对强者与生俱来的恐惧。
可小曰者倔强地仰着头,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里全是泪水,他哽咽道:“不要……甘衡……我就要留在甘衡身边……”
苛丑方才还凶恶得不行,一下子整个鬼都炸了,他气急败坏,“你留个屁!”
小曰者一愣,看着愤怒的苛丑,瞬间都忘了害怕了。
苛丑深吸一口气,微眯着眼对小曰者磨牙,“那我便趁现在,将你嚼碎得一干二净,让他永远不知道……”
“你让谁不知道呢?”门咯吱一声在苛丑身后打开。
甘衡只穿着一身里衣,就那样靠着门站着,刚睡醒的困顿模样。
苛丑身形一僵,暗戳戳地一点一点变大,企图遮住小曰者。
“甘……”小曰者想唤一声,却被那黑雾再次粗暴地钻进嘴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甘衡头疼,他唤道:“苛丑。”
苛丑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小曰者,飘到了甘衡身边。
“咳咳咳。”没了黑雾的控制,小曰者猛地掉在地上,“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黑水。
甘衡皱了一下眉,这恶鬼下手也太没轻重了。
苛丑磨牙:“你让他走,不然我就杀了他。”
可甘衡却沉默了。
那沉默让苛丑心悸,他明显慌了神,甚至又说了一遍:“你让他走!”
小曰者楚楚可怜地望着甘衡,圆脸圆眼睛的优势这时候就显露出来了,他:“甘衡……不要……不要赶我走。”
那模样看得苛丑更气了,他只恨自己当时在狐仙庙没顺手就杀了这小鬼!
甘衡看着小曰者,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还回来做什么?”
苛丑在一旁逞凶,特别像得势了小狗,他甚至还重复了一遍:“你还回来做什么!”
小曰者眼泪跟开了闸似的,这小孩就连流眼泪也是悄没声息的,“甘衡,对不起……是我没能控制我自己……我……对不起……”
甘衡其实现在内心挺复杂的,普渡那小和尚说得没错,这小鬼确实是留在他身边的一念,兴许是生前同自己前世有什么渊源,这才一直跟在自己身边,而且这一跟就是好多年。
可……
甘衡肚子那处伤口明明都已经好了,可现在看到小曰者还是经不住隐隐作痛。
苛丑生怕甘衡再看下去就把这小鬼留下了,他一把挡在甘衡身前冲小曰者低吼道:“滚!”
“不要……甘衡……我不要…”
甘衡仰头望了望快要破晓的天色,鱼肚白似的,光亮一点一点透出来。
他开口道:“是荀樾那老头离开前把你交给我的,你跟着我,这一跟就是五年,五年时间不短了……”
小曰者抬起头来看向他,眼底隐隐有些希冀。
“你们恶鬼可能不觉得五年有什么,可是对人来说,五年实在是漫长……”甘衡从苛丑的身后走出来,“五年就是养条狗都会有感情了,更何况我是真把你当我亲弟弟。”
苛丑猛地一把拉住甘衡,眼底满是难以置信,“你还想要他再回来?”
甘衡笑了笑,看出了苛丑的过激,试图安抚他:“这不是还有你在么?”
可苛丑这次却没他意料中的好哄,他周身黑雾缠绕,鬼气通天。
“他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这都还要留他在你身边?”苛丑一步一步朝甘衡逼近,那张脸被掩在雾气之下叫人看不清晰,“凭什么?凭什么!”
甘衡微微讶异,这段时间同苛丑相处下来,几乎都快叫他忘了眼前这是何等的恶鬼,以至于现如今看到他这般,竟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苛丑一僵,被他这个动作刺痛了,“是,所有人都可以留在你身边,所有人你都在乎……”
黑气越来越盛,滔天的黑雾近乎要将甘衡吞没了。
“甘衡!”小曰者想都没想,爬起来就挡在了甘衡面前,哪怕他害怕得腿都在抖。
苛丑看着眼前一幕,甘衡一脸警惕地看着自己,小曰者将他护在身后,此情此景当真让苛丑讽刺地笑出了声。
他从头到尾才是那个不属于这儿的。
“我早该知道的……”苛丑留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便随着一阵黑雾消失了。
甘衡一惊,猛地开口想叫住苛丑,却被小曰者拉住了。
“甘衡……”小曰者冲他摇摇头,甘衡不知道岐山鬼,但小曰者却是亲眼见过他的凶残。
数百年前的恶鬼元年,所有恶鬼诞生之时,便是岐山鬼踏着众恶鬼的尸骸从深渊里爬了出来,这样凶残的恶鬼留在甘衡身边,实在是隐患。
甘衡慢了这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黑雾消失了……
“甘衡……”小曰者怯怯地看着甘衡。
甘衡看出了他眼神里的畏缩,便朝他招了招手要他进屋,“过来。”
小曰者翻了翻,找出了供养自己的棺木,抱着棺木走过去,也不敢吱声。
“给我吧。”甘衡朝他伸手。
小曰者微微瞪大眼睛,下一秒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
甘衡接过小棺木就意味着是真的原谅他,愿意再次留他在身边了。
“怎么又哭了?”甘衡叹息。
小曰者:“甘衡……我日后就是吃自己也不吃你了。”
“噗。”甘衡一乐,“那行。”
小曰者这才破涕为笑。
甘衡心想,这个小鬼是哄好了,还有个脾气琢磨不定的大鬼呢。
甘衡原以为苛丑又会跟往常一样,说不定黑雾就从哪里冒出来捉弄他了,可他一直等到天色大白,也没有感受到一丝苛丑的气息。
说来也奇怪,最开始甘衡巴不得丢下这恶鬼,可现如今真的不见了,他心底却隐隐失落。
甘衡垂下眼,是这恶鬼觉得在他身上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了么?
“甘衡。”小曰者在一旁问他,“那接下来我们要去哪?”
“回南堤吧,好多年没有回去了,索性已经耽搁这么久了,再晚些日子回奉先也没差。”
小曰者皱着眉:“可是不是已经跟荀樾大师约定好了的么?太晚去的话,会不会不太好。”
“那老头本来是要我去抓夜游女的,现在是时间也晚了,夜游女也没抓着。”甘衡装死地往床上一躺,“随便吧,反正啥事也没干成,早去奉先早挨那老头的骂么?”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交不了差了,拿枕巾往自己头上一捂,“啊,头疼……”
小曰者紧张地看着甘衡,“甘衡……你没事吧?”
甘衡头捂在枕巾里,朝他挥了挥手,“没事,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小曰者垂下眼,有些失落地离开了。
甘衡长舒了口气,心底不知为何有些抗拒离开。
岐山山上,所有鬼怪都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喘。
一阵黑雾威压逼近,所到之处当真是寸草不生、黑水黏腻。
没脑袋那个惴惴不安地问胸口淌血的恶鬼,“山……山鬼大人这是怎么了?要……烧山么?”都给这鬼吓结巴了。
胸口烂了个窟窿的愁眉苦脸,害怕道:“不会是想要大家都别活了吧?”
此话一出所有恶鬼都忍不住开始哭嚎。
“谁又惹这位大人了?”
“不是说前不久才从岐山出去么?大家都敢出来放风了……这才多久啊?回来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还要不要鬼活了!”
而山中楼阁里,浑身鬼气的苛丑出现在了二楼金像处。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盘腿而坐的金像,金像没有脸,可他却在脑海里绘出了这张脸很多样子。
睁眼的、闭眼的、眨眼的、说话的、无声的……
一帧一帧,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忘过。
可现在这张脸更多变了,他会笑会生气会大骂,甚至还会翻白眼。
黑雾里跑出一坨巴掌大的黑红色肉块,这东西长相丑陋、其貌不扬,肉块蠕动着爬到了金像的左肩上,亲昵又讨好地虚虚环住金像的脖颈蹭了蹭。
“大人……”苛丑轻声喃喃,他一开口话语里却是藏不住的委屈,“大人,我算什么呢?我于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苛丑痛苦地闭上眼,却只觉得心口处疼得厉害。
苛丑同别的恶鬼不同,他是天生地养形成的,按理说他应当是没有心的,可这数百年里,他却被硬生生磨出了心肝。
有了这玩意第一时间里体会到的不是欣喜,他只觉得疼,太疼了。
“大人对谁都心软……”苛丑还是没忍住靠到金像旁边,“大人对谁都好……”
“却骗我、欺我、弃我……”他越说越觉得难过,“我原以为是因为我是恶鬼……可如今……如今明明那小子也成了鬼了……你也对他百般原谅……对我却是一贯的心狠……”他垂下眼,“若是没长这心肝就好了,那便不会疼,也不会……”
他说着抬起头,眼底恶意溃散,如同魔怔道:“不会顾虑这么多……不会想你会不会欢喜、也不会担忧你会不会厌恶……”
苛丑说着把手摁在自己的胸口,周身鬼气涌动,猛地那手刺入心脏,连血带肉恨不得生生挖出,“杀人灭鬼,没有顾虑,不必要留情才对……要叫你周围的人和鬼都死了……你才能只看着我……”
那盘旋在苛丑身边的黑雾猛然炸起,接着在山间爆开,殃及了一片无辜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