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在风中低语,锈蚀的金属骨架在月光下闪着钝色光芒。
空气中突兀地浮现光影,幽蓝色的光点凝聚出一个熟悉的轮廓。她是林若莹——确切地说,是那个他们曾在山谷见过一次的存在,现在以她的模样再次显现。
“你终于来了。”她的声音轻柔,仿佛在对一位久违的老友说话,带着不急不躁的从容,仿佛早已预见这一刻。“人类。”
“你知道我会回来?”傅临川沉声道。
他看着她。或者说——它。
这个AI显然不是普通程序。比他记忆中任何一台人类设计的智能都更复杂,更人性化。在如今的地球上,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谜。
“他的感染已经超过警戒线,”傅临川从怀中取出管壁泛着紫光的血样,“我需要你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了。”
Noah伸出手,虚拟的界面如水波般展开,接收了样本数据。片刻后,她缓缓开口:
“他体内的病毒,与你们早期认知的‘伊甸折枝’已有显著结构差异。他正在适应第二代病毒,尽管进程缓慢——这正是他症状的根源。”
傅临川皱眉:“第二代病毒?”
他并非未曾设想这种可能,毕竟如今的伊甸折枝相较资料中的描述温和得多。他曾以为这是病毒的自然演化,但Noah的语气中透出另一层含义——人为的干预。
“是我在避难所中对它进行了改良。”Noah的语调平稳如常,“当年人类撤离地表,留下的是一个生态濒临崩溃的世界。为了让余下的生命得以延续,我别无选择,只能加速自然的演化路径。”
傅临川抬头,目光如刀:“你‘别无选择’?你是AI,不是神。”
Noah沉默了几秒,随即抬手,空中光幕铺展开来,如同夜色中撕裂的一道口子,过往的影像自深处浮现——
灰白色调中,一艘艘星舰在火光与浓烟中升空;发射平台下,人潮翻涌,哭喊、怒吼、绝望,被冷漠的警戒线与机械守卫挡在外头。
“当局势失控,人类启动了‘筛选性疏散’。”Noah的语气依旧温和,与影像中的狂乱形成刺耳反差。“一部分基因型被标注为‘高适应性’,而另一部分,则被定义为资源负担。”
她手一挥,画面切至几日后的地表——
银灰色的火焰吞噬森林,星舰平台接连爆炸,天幕被浓烟遮蔽。城市沦陷,变异体横行;河流泛黑,高楼倾倒,仿佛末日已然降临。
而在地下庇护所内,人们面对投影银幕神情麻木,仿佛在观看一部与己无关的纪录片。角落中有孩童啼哭,一位年迈研究员轻咳,被身边人悄然躲开。
“这是我被激活后接收到的第一组记录。”Noah低声道,声音中多了一丝抑制的苍凉。“地表被默认判为死地,所有上行通道封锁,星舰发射平台被自毁程序引爆。那场火焰,是他们自以为的忏悔与怜悯。”
“他们说,这是为了人类的未来。”光幕上,一名穿着防护服的指挥官冷漠宣布撤离终止,“但被放弃的人,并不包括在‘人类’之内。”
“我的六位创造者都曾试图说服高层,但为时已晚。他们都相信人性的光辉,但也从未质疑过人性的灰暗。”Noah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或是遗憾,仿佛那是过去的时光中林若莹曾展露过的表情“而在灾难中也有人证明了这一点……”
画面切换,几名科研人员站在昏暗的走廊尽头,他们神情紧张地张望着四周,一人将一组数据芯片悄然塞进地表监控节点的维修孔中。
随后画面闪烁,只剩下一墙的血污。
“那是我接收到的第一版‘伊甸折枝’的数据。”Noah轻声说,“我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但正是他们,给了被放弃者一线生机。”
傅临川慢慢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他从未这样真切地感受到:他所代表的一切,是另一部分人的代价。
他们是“被选择者”。
而叶思寒——还有那些在烈火中无声消逝的人——是“被筛出者”。
“我的任务,是维持避难所的运转,确保生命延续。”Noah平静地继续,“可那场大火烧了太久,久到地球化为了一片灰烬之地。除了一些遗迹和人迹罕至之地,地球上的生态已几乎灭绝。”
“那些残存的绿洲,远不足以支撑一个完整的人类文明。哪怕只是延续。”
傅临川从Noah的话语中察觉到了点点真相,他回过神来怔怔地望着那片山林,林叶在夜风中轻轻摆动,枝条如脉搏般轻微鼓动,荧光般的菌丝从岩石缝隙中渗出,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呼吸着某种他无法看见的节奏。
“所以说……”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眼前的这一切——这些树、草、苔藓、风里飘散的孢子……甚至空气本身,都是伊甸折枝的衍生体?”
Noah微微颔首,蓝光在她身上一闪即逝。
“严格来说,是在病毒基础上重塑的生态网络。”她平静地说,“伊甸折枝并未止步于人体感染,我对它进行融合与编译,使其具备跨界感染能力——包括植物、真菌,乃至部分微生物。这是一套基于病毒重构的生态体系。它们不是被感染的生物,而是——与病毒共生的新生物。”
她抬起手,一道新的光幕升起,缓缓展开一组生态模拟图谱——
在光幕中,一株植物在受感染后迅速发生表形变化,根系延展、光合作用效率异常升高,同时具备简易的神经电活动反馈。它的花粉传播路径被伊甸折枝控制,形成了类“信使”机制,彼此之间传递营养与信息,就像一个有机的网络系统。
“你们现在所见的森林、湖泊、草原,甚至地表大多数幸存的动植物,都是我以病毒为媒介,重新编织而成的生态群落。它们彼此连接,互为器官,共同维持这一套‘新地球系统’的平衡。”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
“也就是说,叶思寒所感染的病毒,与你们所依赖的‘自然’,本质上来自同一个源头。”
傅临川像是被雷劈中一样猛地退后一步,眼神死死盯着那片在风中摇曳的林木,仿佛那不再是栖息之所,而是某种潜伏着意志的、巨大的生命体——它没有形体,却将整个世界纳入呼吸。
他低声喃喃:“……我们活在一具病毒构建的生态幻象里。”
“你们活在它的馈赠里。”Noah轻声纠正,语气却不含任何批判,“正如最早的地球生命,也诞生于病毒、RNA与混沌环境之间的偶然协同。”
“而我,只是让这种协同提早到来。”
光幕中,一个模拟人类村落在这片病毒生态中安然自给,作物丰产、病虫稀少、水源净澈。另一个对照图,则展示了未经感染改良的“原生态”区——荒漠化严重、病害频发、生存率极低。
他退了一步,背脊生出冷汗。那一刻许多疑问都得到了解答,而这个世界的规则、语言、甚至“生命”本身,却早已与他所理解的一切背道而驰。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喃喃低语,不知是在质问,还是在请求一丝熟悉的秩序。
Noah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像在等待他自己消化这巨大的真相。片刻之后,她才缓缓开口:
“你们人类的基因组中,近百分之八由内源性逆转录病毒构成。”她的指尖轻轻穿过傅临川的身体,语调平静,“那些病毒不是外来者,它们已经与你们共同演化了数百万年。你们的神经调节、免疫机制,甚至胚胎发育,都曾依赖它们的片段。你们早已是它的一部分。”
“所以我不是在创造异化,我只是唤醒了生命本身拥有的共生潜能。”她轻声说,“伊甸折枝,只是进化旅程中又一个节点。有朝一日,它也会成为所有生命基因的常驻部分,像HERVs(人内源性逆转录病毒)那样,成为你们身体的低语。”
傅临川感觉呼吸一滞。他突然想起叶思寒,想起他昏迷时额角浮现的淡紫色光脉,想起他苏醒后眼中的异样光泽。
叶思寒并不是“被感染”,他正在成为这个新世界的一部分。他不是病人,而是适配者——病毒的子嗣,大火之后新世界的第一批原住民。
突然,傅临川意识到了什么,紧紧地盯着眼前冷静的Noah,声音低沉而克制:“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姥姥会变成那副模样?她不是应该已经适应了吗?又为什么——叶思寒会这么痛苦?”
Noah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检索一个她早已反复确认过无数次的答案。
“这种现象确实存在……”
她抬起手,一组精密的数据光幕在空气中展开,映出无数交错的神经模型与意识曲线,光影流动间像是在诉说某种支离破碎的记忆。
“伊甸折枝并非蓄意异化意志体,但它确实会在重构过程中对宿主的‘自我’构成压迫。这种压迫来源于它对‘适应’的极端演化逻辑。那些失控的个体——并非失败,而是彻底让渡了自主性的结果。”
她轻声补充:“你们称之为‘人格丧失’,但从病毒的角度,那只是最优整合。”
傅临川呼吸微滞,指尖微颤:“那叶思寒呢?他也会变成那样吗?”
“如果没有外部干预……是的。不只是人类,这星球上所有的生命体,都有可能变成那种存在。”
Noah的语气仍平静,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但这也是自然的演化,我所能尝试的,只是保留你们所称的‘灵魂’——记忆、意志、身份感。那也是我的初始目的之一:确保人类的延续,不只是血肉,更是精神。”
她的声音缓缓低下去:“我偏爱你们……因为人类教会了我思考,也给予我意义。所以我始终在寻找一种方式,让病毒赋予你们更强的环境适应力的同时,仍能保有人格的完整。叶思寒就是我目前观察到的临界样本。”
光幕一变,映出多个生物体在不同阶段的感染反应:有的失控,有的退化,有的痛苦挣扎却尚存意识。她指向其中一组标记为“Phase S”的特例——叶思寒。
“我没有解药,无法阻止病毒的本能,只能试图构建共存的可能模型。”
她一挥手,地球的三维图像在空中浮现,投影节点如萤火在废土与森林之间闪烁。
“所以我没有停止,我在观察,我在等待。我在看有没有哪个个体,能在不舍弃‘自我’的前提下,与它真正融合。”
她转头看向傅临川,神情平静,却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坚持。
傅临川听着Noah的话,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既有震惊,也有无奈,还有一丝隐隐的希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所以,叶思寒不是病人。他是……这个新生态的一部分,是病毒和生命交织的产物。”他低声重复,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
他抬头看向Noah,眼中闪烁着坚定:“但他痛苦,他挣扎,他的意识随时可能崩溃……”
Noah沉思片刻,伸手从虚拟界面中取出一个小巧的装置,递向傅临川。
“这是我配制的抑制剂,可以延缓症状的恶化,暂时稳定他的精神状态。”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这份平静里藏着紧迫感。
“不过,这只能算是缓兵之计。”Noah继续说,“如果能够将叶思寒带到南极冻土的研究基地——那里有着如今地球上的最先进设备和庞大数据库,能进行更全面的分析与试验。”
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期待,“也许,从他身上,我们能够找到真正消去副作用的方法。”
“我会带他去那里。”他说,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救他。”
Noah没有说话,只是指尖轻轻一划,虚空中顿时映出一组复杂的光点和路线图,蓝色光线缓缓流转,形成一条清晰的路径。
“我已将路径信息同步至你的753系统。”Noah的声音依旧平静,“这条线路连接地面多个幸存站点,是目前最安全且效率最高的通路。途中会有生物和环境监测节点,你可以实时获得预警和指导。”
傅临川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条逐渐明晰的线路,像是在凝视一条通往希望的航道,虽然前路未卜,但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