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笑脸上的笑意消散,胜儿紧张极了,她不敢抬头,她不愿面对此刻冰凉的氛围,却又无处可躲。
“早就听闻长吟宫的老夫人对两个孙女甚是上心,今日一见,当真如此。”游笑道。
睿璟道:“自然是了,姨母对戴胜,对星儿,都是很上心的。”
欣桐道:“家门不幸,得了这样的孙儿。当年,戴胜的父亲启航是那般优异,那般叫我欣慰。可惜,我那万般皆好的儿,得了这样的女儿,受不住打击,走了。她娘也是个不负责的,舍下这个孩子,独自逍遥去了,这么些年,连回来看一眼,都不愿,可想是对这孩子心中有怨气。我亦想慈祥待她,奈何她不争气,有几分小聪明,都用在坏心思上,我不能不严厉些。按说,来了上仙这里,我为客,上仙为主,这孩子又叨扰上仙多时,我不该在此指手画脚的。上仙心善,又非亲儿,不敢说重话,只能无奈的一味宠溺着,她便仗此越发骄纵。我这做祖母的,实在心急心忧,这次出声提醒,提醒她懂礼,敬长辈师长,亦是想着,在您心中,能留个好印象,终归师徒一场嘛!还望今后想起,您能挂着戴胜的好,我这做祖母的就感激不尽了。”
“听老夫人一言,甚是感动。老夫人为孙女着想,真是周到。”游笑道。
胜儿听此,扭头望向师父,看着师父的侧颜,她有几分惊讶,甚至有一瞬,她觉得师父会像其他人们一样,听信祖母和表姑的话,站到祖母和表姑那边,去指责她数落她。但只一瞬,她重新低下了头,因她相信师父,是相信就算全世界都不信她,师父也会站在她这一边。胜儿低着头,却竖着耳朵,她太好奇师父是不是如她所想了,她心里紧张坏了。
这是一次关于信任的考验。
若是如胜儿所想,那她同师父的信任会更加牢固,若是非她所想,意味着,她人生中唯一的一处安全岛也沉没了。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最可怖的,不过如此。
幸福的孩子,有安全的家,可依靠的亲友,信任她并坚定的站在她身旁的父母。
不幸的孩子,各有各的不幸,却都是没有安全可言,没有依靠可言,没人愿意坚定的与她站在一起。
不幸的孩子,是孤独的,是脆弱的,却又是坚强的,是在独自挣扎中活下来的。
神奇的是,往往幸福的孩子会成长为更强大者。纵然不幸的孩子遭遇过许多搓磨,却难以强大起来,极少数能够站起来。
因为,有勇气高飞,是自信有可靠的岛屿,接住掉落的时刻。不幸的孩子,没有那片安全之地。
因为,成为强者需要不断积攒力量,外在的力量滋养内在的力量,终变得强大。不幸的孩子,没有机会积攒力量,因为他需要时刻警醒,去对抗每一日的搓磨,每一日都是那般筋疲力尽,每一日都是那般提心吊胆,以至于,看似长大了,内心却仍旧是个恐惧焦虑的无力孩童。
人生就是这么不公,从一开始,就没有可比性。
就好像两个人比赛谁先上岸,幸福的孩子本就在沙滩,与他而言,不过奋力跑上几步。不幸的孩子却在深海,他需要对抗黑暗,对抗冰冷,对抗恐惧,他用尽全力,他不比谁差。与他而言,能够冲出深海,抵达沙滩,已是不易。
幸福的孩子总会不解不幸孩子的狼狈,认为是他不够努力。不幸的孩子却羡慕着幸福的孩子,因为他看到幸福的孩子本就生活在岸上。
就好比阳光的灿星和阴郁的胜儿。
坚志一直不大喜欢胜儿,他总劝胜儿多跟姐姐灿星学学,看灿星每日多快乐,看灿星笑得多甜。但他从未想过,两个年龄相当的孩童,都长在长吟宫,为何会一个阳光灿烂,大胆自信,一个阴郁难过,胆小易碎。
胜儿也会学着灿星那样,去笑,去乐,可还是不一样的,因为内心的底色是不同的。
内心的潮水,总会涌上心头,提醒胜儿,脸上的笑意,是假的,是讨好的,是惊恐的。
是来到琉璃院后,是在师父的爱护下,包容下,胜儿才不必忽视内心的感受,胜儿才可以不必不安的去向外讨好,她开始试着看到自己,试着正视自己的感受,试着让自己的身体和心灵融为一起,而非为了生存,为了讨好他人,压抑住自己的心灵,却做一些别人认为对的,别人认为她应该做的。她在学着保护自己,她在学着和自己站到一起,她在学着不陪着他人一起欺负自己。
“那是自然的了。旁者不清楚,我这做表姑的,日日看在眼里,我姨母对戴胜的好,我看得清清楚楚。也不怪我姨母有时候发脾气,实在是戴胜这孩子,太不好管教。若非是亲祖母,哪个会这般细心周到的为孩子着想。我这做表姑的,都觉得,戴胜这样的孩子,遇着我姨母这么好的祖母,真是大福气啊!”睿璟边说,边用余光看向欣桐,睿璟何尝不是一个讨好的小孩,只是她全然不知罢了。
“福气?”游笑道:“宗主说的很对,这样的福气,怎能少了小宗女呢?”
“什么?”睿璟还未遇到这般情景,以往在外如此,大多数都会随着她们,称赞她们的上心与不易,训斥数落戴胜的不懂事不珍惜。
“难得有锻炼的机会嘛!”游笑起身顺手拎起滚烫的茶壶,放到了灿星面前。
“娘!”灿星惊得瞪大了双眼。
睿璟将女儿抱在怀,恨不能再离热壶远些,道:“说戴胜呢!这和我家女儿何干?再说了,我家女儿贵为宗女,你叫我女儿在这儿端茶倒水,你是要打我的脸么?”
欣桐道:“戴胜。”
胜儿正要起身去拎壶,游笑又将胜儿按了回去。
游笑道:“都是老夫人的孙女,怎胜儿做便是为了胜儿好,为了叫胜儿懂礼数,为了锻炼锻炼孩子心性。到了小宗女这儿,就成了打宗主您的脸了?那您方才,不是打了老夫人的脸么?”
睿璟忙道:“我没有,姨母我没有那个意思。我……”
欣桐道:“戴胜,你说,是谁叫你起身斟茶的?”
戴胜抬头,她不知该如何讲,因确实从头到位,并未有人明确说出,要她斟茶。她只是凭借以往习得的经验在做事。
“从你进门,到现在,我可说过一句,叫你斟茶?”欣桐道。
睿璟回过味来,急忙应和:“对!戴胜,这就是你的不对。我们长辈都在这儿坐着呢!又是在仙官这里。你一个孩子家,装什么勤快,去跟人家抢那个热壶?幸好,仙官是你表伯的好友,不是外人。不然,传出去,不成了我们苛待你了?”
“你干嘛这样?”灿星大叫:“戴胜,我们对你这么好!我娘将你视作亲女儿,我将你看作亲妹妹,你干嘛害我们?害我们就罢了,祖母那么疼你,你怎么忍心惹她难过?那可是你亲祖母啊!”
“我没有。”胜儿道。
“没有?那你说说,好好的,你去碰那壶做甚?在长吟宫哪有叫你做过这些?你祖母慈祥,在外不愿多点你的不是,我这做表姑的,也不愿祖母和我蒙上这不白之冤,我只能找个由头,把你的无礼圆成懂事。你说说,大家伙都对你这么好,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要在外头这样打我们的脸?”睿璟道。
“做过……方才,祖母叫我,那神情,还有这情景,不就是叫我斟茶么?不一直如此吗?”胜儿道。
“胡说八道。”欣桐笑得风轻云淡,道:“上仙,这孩子皮,在长吟宫时,觉得好玩,拎着玩上那么一次,叫我好是担心,批评了她一顿,她便记在心里了。我儿早逝,只她一个孙女。长吟宫婢女无数,何事都无需她亲为。但她不似我儿那般聪慧纯粹,也不似灿星这般单纯直接,她心思多,好记仇。我心焦急,不得不对她严厉了些。相信,你也从坚志那边听到一些,如今也看到了,这孩子就是如此,一贯是做出可怜模样,试图掩盖那些叫人生厌的事。她在你这儿,想必叫你费了不少心。”
灿星听着祖母的话,在母亲怀里默默点头,睿璟亦道:“仙官,您可不要听这孩子胡说八道。莫要信了她的胡言,对我们生了误会。姨母是她的亲祖母,只她这一个亲孙儿,我虽是她的表姑,却看着她长大,莫说是她亲姑姑,便说我是她娘亲,也全然不过分。长吟宫就这么两个孩儿,我们疼她护她还来不及,她自小敏感多思,也不知是随了谁了,我们凤族无论凤凰一脉,还是孔雀一脉都没有这样的,一丁点事,她就爱多想,我们当长辈的,教导她一句,就成了为难训斥她,哪里有的事啊!我的女儿灿星,我一样的去训斥,一样的去数落的,就是孩子跟孩子不一样,她就好记仇。我们也真是没法子。”
“她自然不像我们,她不是孔雀,她不是凤族的,她是戴胜,魔界鹏族的戴胜,一准魔界都是她这样。”灿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