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问题被提出来之后,梅姬心里的某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想到什么,有些欲言又止。
宿知鸢看出她的犹豫:“你如果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就行。”
梅姬绷着嘴角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坦白道:“我听合欢宗的人说,他们最近处决了一个刚渡完天劫的弟子,几位长老联手,把他的魂魄都打散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些担忧,像是在对自己出卖合欢宗的情报,而感到十分不自在。冉青捏着个木牌子走过来,纳闷地问:“你跟合欢宗那群人很熟吗?”
在场的四个人中,穆千苏刚上宁磐山不必多提,冉青常年在外不问门中事,就连宿知鸢也把自己关进山洞里面壁了三十年。
所以对梅姬这些年与何人来往,他们还真的一无所知。
宿知鸢刚刚也在想这件事,他们跟合欢宗的关系不算密切,充其量就是当年神药谷的英才在千机海全灭,后继无人;合欢宗借势而上,把炼丹制药的生意抢过来,顺便炼出同境玉,一下子在道家门派中站稳了脚跟。日月宗为了买必需品,才与这个新崛起的势力有些银钱与货物间的交集。
只不过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宿知鸢见梅姬面露为难之色,一看便知不想说的样子,就主动将此事略过,只是问:“所以呢,他们为什么要处决那人?”
自五百年前一役后,各门派人才凋零,愈发看重得渡天劫的人,以及一些看似有潜力的弟子。
诸如登星长老一般,入门就给徒弟们许下重诺的人不胜枚举,对这类弟子犯错时惩处的手段,更是带了数不尽的私心。
宿知鸢不觉得这么大的事,会在自己出关后三天都听不到风声。更加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过错,值得合欢宗做这样的决定。
此处只有他们四个,可梅姬还是下意识环顾了一圈周围,如同豁出去了般一咬牙,开口回答:“那个弟子不知道从哪里习得一种秘法,只要捉来一定的活人,用痛苦和恐惧将他们炼成怨灵,就可以,可以……让死人复生。”
梅姬话落之后,对面的几人都不由得沉默下来,一时间周遭的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上气。她见状抿抿唇,又底气不足地补了一句:“我也只是道听途说。”
“你说的消息,一点都不像空穴来风。”宿知鸢没有任何不相信的意思,点了点头道,“照着这个方向推断,假定作祟的邪物确实是器灵无疑,她的目的也确实是为了复活自己的主人。那么所有在此役中殒命的人,或者拥有本名法器的妖物,都是有可能的。”
她顿了一下,才又继续,“而既然那红衣女郎能认识我,就说明她的主人要么是日月宗的同门,要么是友派认识我的故交,要么是被我斩杀的妖物。”
梅姬听着这个推测点点头,冉青已经在他们身前掀袍坐下,闻言忍不住问:“起死复生啊,这秘法所指的死,究竟仅仅是肉身的毁灭,还是魂魄的消亡?”
如果只是肉身湮灭,魂魄现成的就在那放着,只需要招来就是,压根用不上什么复生之术。
可如果连三魂七魄都散了,就说明世间再无他的踪影,那什么邪法再厉害,总不能无中生有。
宿知鸢默了默,慢慢地道:“我猜,这器灵的实体并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而是在主人死后多年,魂魄不知道去往哪里时,才逐渐有了现在的身体。”
当一个人或妖的肉身不存,通常要么老老实实转世投胎,要么以灵魂状态到处游荡,要么更狠一点,干脆找个活物夺舍。
而如果是后两种情况,这器灵显然不用费劲地拖过路行人入海,直接想点招魂的方法就行。总不至于弄死这么多百姓,最后招惹上和亲公主,把日月宗请出来。
冉青嘶了一口气:“所以当年她主人死的时候,她还没有化形,只能眼睁睁看着。而等到她终于练出了肉身,她主人已经去投胎了。这所谓的起死回生……”
他说到一半,像是觉得这事太过诡异,摇了摇头停住话头。反倒是刚刚有些忸怩的梅姬,想到自己从合欢宗那边听来的,被处决的弟子的所作所为,语气发沉。
“这起死回生,其实就是将已经投胎之人,这一世的魂魄强行拉出来。”她看向宿知鸢,“然后用活人炼化成的怨灵凝聚成一只恶鬼的实身,拿给自己主人用。”
梅姬说到这里的时候,一时五味杂陈。她自入玉京殿起,就受宿知鸢教导,深知已重入轮回者并非自己所认识的那个人,绝不能因为道行的提高心生妄念,出手扰乱普通百姓的因果。
可是平心而论,刚刚有那么一刹那,她竟然觉得这器灵虽然罪大恶极,也算事出有因。
说到底,只是想再见一面罢了。
宿知鸢看着她复杂的神色,心念一转就明白了梅姬在想什么。她皱眉道:“收起你的同情心。”
这器灵如今已经将他们关起来,如果不尽快找到破局之法,迟早会被生生耗死。而且在这中间,还会有更多人性命难保。
这不是在私底下,宿知鸢提醒了一句之后,就将这一页翻过,转头看向冉青:“你刚刚绕了好半天,看出来什么没有?”
冉青还沉浸在生抽活人魂魄,赋予鬼身这件事的惊悚中,正惦记着事后怎么悄悄向梅姬打听,合欢宗那个弟子到底干了什么。
冷不丁被师尊点名,他猛地回过神来,连忙指了指一触被自己扫开骨头,已经露出底下模样的地面:“那个地方不太对。”
宿知鸢跟着他走过去:“怎么个不对法,说来听听。”
冉青摆弄着手中的罗盘:“这东西是我从一个赶尸人那里继承过来的,有判阴阳的作用。”
这里到处都是被丢弃的骨头,阴气冲天,所以罗盘一开始也无法辨认,指针疯狂抖动,让冉青莫名其妙地走了许多冤枉路。
直到刚刚,指针终于稳定在一个方向。冉青各种变换角度确认了好几次,将附着的尸骨挪开,将手放在地面上,发现那里的触感很冰,跟其他地方并不相同。
“能在尸骨堆积的地方,气息这么一骑绝尘。”冉青将手指按在上面,不需要片刻,指尖就附上了一层寒冰,并且往掌心蔓延。
他及时将手抽回来,连续哈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手指的温度恢复正常,对着宿知鸢道:“所以我觉得这里便是突破口。”
宿知鸢将手虚空放在那块地面之上,发现隔得远的时候,感受不到这有什么稀奇之处。
她又像刚刚的冉青一样,将手指抵上去,果然很快结了一层冰。
梅姬和穆千苏这时也已经围了过来,宿知鸢思忖半晌,等手指恢复后道:“离远一点。”
说着,她取出青鸿剑,毫不犹豫地冲着这块地面刺了下去。
最上面那层足隔着阴气的屏障立时被敲碎,冷感瞬间扩散开来。
宿知鸢感觉周遭的气温降低了不少,回头看了一眼穆千苏,只见他的发梢都已经上了霜,嘴唇快速褪色,转而又变成了青紫。
梅姬也打了个寒颤,从包袱里掏出两颗药丸,往穆千苏的手里塞了一颗,剩下的留给自己吃。
药丸有着驱寒的效用,两个人各自服下之后,虽然还是感觉阴风嗖嗖,但好歹不哆嗦了。
宿知鸢见他们状态尚可,也就收回了目光,对着自己刚刚落剑的地方,又猛刺了好几下。
只是不管她怎么尝试,那处地面都不再变化,明显还有一层屏障没有打破,却无论如何动弹不得。
随着从这处地面散发出来的冷气变得越来越强,冉青这个有足够多蒸汽护体的人,也渐渐开始感觉到肢体僵硬,浑身发冷。
他今天在此处走了个遍,附近确实没有别的不妥之处。冉青被冻得跺了两下脚,取出自己的笛子,打算死马当活马医,看看能不能靠曲子把地面震裂。
结果还没等把笛子放到嘴边,那个刚刚被他拿在手里把玩,后来又被悬挂在腰间的小木牌,忽然掉下来,砸在了冒着寒气的地上。
与刚刚发生的事情一样,木牌刚接触到地面,上面就迅速爬上一层寒霜,即将凝结成一块冰。
冉青觉得这牌子有意思,蹲下身准备捡起来,可一双手快他一步,率先把东西握在了手里。
冉青微微一愣,低头看了过去:“道友,怎么个情况?”
穆千苏答非所问,只是开口道:“这是怎么来的?”
“从骨头堆里扒出来的。”冉青指了指自己到处翻找时,随意堆在一起的几具残缺骨架,“就在那边呢。我看这牌子上的图案有趣,就准备拿来收藏,你认得?”
穆千苏从地上站起来,点了点头回答:“这是穆家军的身份牌,上面画着的东西跟旌旗一样,每位兵士都有一张。”
他的嘴唇缓慢地翕动,似乎想要走到冉青捡牌子的位置,又像是有些不忍心面对一样。
毕竟这张身份牌出现在这里,能够说明的事情一目了然。
一名曾经跟着穆将军南征北战的士兵,在穆家军被打散重编后,分到了护送十九公主的队里。
然后显而易见,他们都被这器灵抓来,永远闭上了眼睛。
穆千苏深吸一口气,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去看看这个拥有名牌的人,遗骨是什么样子的。
可是还没待他走出两步,宿知鸢就叫停道:“等等。”
穆千苏应得很积极,听罢很快原路返回。宿知鸢让出自己身前的一块空地,垂首示意了一下。
“你把手贴上去,破一下封印试试。”她迎着梅姬错愕的目光,一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如果出了什么事,我替你担着,绝对能保证你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