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傩戏开始尚有半个时辰,刘福将几人引进看台,便指挥着一众侍从继续洒扫置办去了。
谢寻微见人走远,才松了口气。
疏月转过头来,朝谢寻微一指,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令周围三三两两的婢女们听见,“我需在此等候庄主,便由你去送这位越公子到戏台去罢。”
谢寻微毕恭毕敬地施上一礼,又朝叶停舟抬手作请道:“越公子这边请。”
叶停舟的面上仍旧带着面罩,看不清神色如何,他还揖一礼,淡淡道:“有劳姑娘了。”
两人循着看台一侧默默淡出身去,却并非直奔湖中央的戏台方向,反而悄悄转了个弯,沿湖畔另一侧径直往东去了。
谢寻微提灯照路,尤且觉着昏暗。
雨水斜斜打进伞内,泛着砭人肌骨的寒意,犹如染墨的草木中隐隐约约能看见远处飘摇晃动的灯火星子,人却瞧不真切。
谢寻微同叶停舟一转过弯,后者便开口问道:“事关重大,我且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愿意以身犯险?依疏月之言,马帮主今日亲自前来请期,算来大抵不出七日,便是阿棠出嫁之时。按计划届时你替阿棠上轿,我则趁机将阿棠接走,在此之前,我溪谷山庄进出均有侍从严加把守,你若中途反悔想逃,只怕是死路一条。”
谢寻微眯眼望着雨幕沉思片刻,不答反问道:“关于此事在下觉得蹊跷颇多,不知叶公子可知,叶庄主为何突然执意要将叶小姐嫁与马帮主为妻?”
叶停舟这才发现,眼前人分明是一张蜡黄的脸,扬起的颈线却是修长且流畅的弧度,竟平添几分气度来。
此问一出,叶停舟的目光当即便沉了沉,他犹豫了一瞬,只谨慎答道:“四海帮掌管江陵漕运,每年都与我溪谷山庄有利益往来。”
谢寻微观其眼中神色,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瞬的迟疑,见缝插针道:“溪谷山庄早有声名在外,即便与四海帮有利益往来,叶庄主正值春秋鼎盛,不至于舍得以自己女儿作为筹码来交换利益。可是山庄出了什么变故,令叶庄主不得不出此下策?”
叶停舟又是神色一凛,“此与你我计划无关,况且我也仅作猜测并无实证,故不敢妄言,还请阁下勿要多问,我亦不便多言。”
谢寻微听了此话,却沉默下来。
此话乍听无关紧要,实则是话里有话,暗藏玄机。
如此看来溪谷山庄有变故是真,叶停舟远在无妄山,不知个中详情亦不作假,那么此事的关窍便在于是何种变故导致叶庄主迫切嫁女……
绝非仅是利益往来。
或与那日所言的飞天貔貅有关?
又或者……
谢寻微大脑飞速运转,忽地睫毛颤了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之色,此念一现,谢寻微登时身冒冷汗。
她幼即通读史册,古有录载,章武二年六月夷陵之战后,蜀中大败,先主刘备自知沉疴难起,故于次年四月请丞相诸葛孔明听受遗命。乃使孔明临危受命,看觑其子刘禅,辅之教之,史册载之,是为白帝城托孤是也。
托孤!
叶庄主今时此举,无疑与之大相径庭!
叶停舟已拜入问剑山庄,无妄山远在天边,踪迹难寻,纵使溪谷山庄出事,也不至于波及到叶停舟,但待字闺中的叶秋棠就不能幸免了。
如此看来,溪谷山庄此时必定是存亡危急之秋,才引得叶庄主急切嫁女托孤,否则以山庄实力,只消偏安一隅,足可保百年无虑,那么纵使对方是主掌江陵漕运的四海帮,叶庄主也断然不会将爱女如此轻率地许配给年逾花甲的马帮主。
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雨丝斜飞,谢寻微站在冷风里打了个寒战,只觉此事恐怕绝非自己原本想象的那般,只需要帮叶秋棠逃婚那么简单。
她拧着眉沉思,叶停舟拧着眉看她。
二人心中各有忖度。
见她打了个寒战,叶停舟心中竟不免诧异,无论是方才二人小径独处还是松雪堂几人商议对策,此女都表现得镇静自若,在一语道破他身份之时,是何等的独据上风。
叶停舟甚至在几番交锋中隐约感受到几分似有若无的官威来,可眼前之人分明是位女子,分明同自家妹妹一般,也会在凄凄苦雨、瑟瑟寒风之中时不时打颤,抑或是时不时以袖掩口,低咳上两声。
她是谁?
这个问题自叶停舟初次见到谢寻微时,便早在心里做过多番揣测,却迟迟无有答案,那么关乎此人的其他疑惑,便更是无复得知了。
谢寻微则顾不得许多。
眼下虽有姜姝尤与薛楚二人在外帮忙打探陈九的消息,于自身来讲,换个身份藏匿在溪谷山庄可保暂时的安稳,只要能拖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或许就能等来陈九相救。
但陈九多日不来,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想法子替自己筹谋,待到七日之后,以叶秋棠的身份混出溪谷山庄,再伺机逃走,与叶停舟汇合,同去无妄山。
谢寻微则心下虽仍在盘算着,但口上所言却是半点不相干:“你我虽有约在先,七日后我代叶小姐出嫁,事成之后,你带我同去无妄山。但空口无凭,我如何能够信你?”
叶停舟道:“那当如何?”
谢寻微自领口处扯出一条红绳,将绳上红玉示与人看:“听闻问剑山庄弟子均有此玉,玉在人在,玉失人亡,叶公子倘若信得过在下,你我便换玉为凭,待到事毕再换回来便可。”
叶停舟目色沉沉,盯了谢寻微片刻,语气里除了猜疑又多了几分厉然:“你既非师门中人,又是如何得到这红玉的?”
伞沿向上抬了抬,谢寻微仰起头,视线不避不让,将脖颈上的红绳小心解下,双手递上前,郑重道:“此乃故人遗物,临终托付于我,故不敢辜负,还望叶公子勿要弃义背诺,在下背负重托,此生旦有一息尚存,便是爬也要爬到问剑山庄去。”
叶停舟的伞沿向下垂了垂,似要拨开这一重雨幕,撕下她这一层伪装,一睹她的真容。
谢寻微拭去额角的雨水,又将视线转向雨帘之中轻声道:“同为女子,我比叶公子更深知叶小姐的不易,古之以来女子的姻缘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命数假托人手,幸福与否亦是未尝可知,可在下觉得不公,自己的命运始终是该握在自己手中的。”
叶停舟心池为之一震。
眼前之人分明同自家妹妹年纪相仿,却竟有如此阔论吗?
良久他别开眼,接过谢寻微手中的红玉,自怀中摸出一块白玉以作交换,道:“我必践了诺,姑娘不必多虑,事毕之后我定带你同回师门。”
谢寻微点点头,将玉裹了手帕小心收入怀中,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在下还有一事方才刚有了一些新的猜测……”
“哦?”
正待二人细细分说,只听得远处有人招呼一声,“哎,那个谁,你是哪个手底下做事的人,还不过来帮忙,站在那儿同谁讲什么呢。”
谢寻微回头一看,是一位约莫四五十岁的管事嬷嬷带着几位侍女,手里头各拿着几样瓜果茶点,行色匆匆。
“回嬷嬷的话,是方才疏月姑姑遣我送戏班子的越公子到亭子里头去。”
嬷嬷撑着伞走过来,上下打量二人几眼,语气里除了责备更有几分不满,“县衙的江大人带了贵客来,老爷吩咐了,今夜雨大,傩舞之事推到明日了。大伙各个在前头忙着收拾,你倒好,惯会在这偷懒躲闲。眼下你也甭去了戏台了,戏班子的人今夜都被安排宿在“引风堂”,你便带着这位公子往“引风堂”去吧,别想着是疏月丫头手底下的人就心生了怠惰。”
谢寻微担心言多必失,又生怕叫这嬷嬷瞧出什么端倪来,故而不敢久留,只得将伞檐压低二寸,低着头连声应是。
待到嬷嬷带着一众人远去,谢寻微才将方才说至一半的话接其,“事关重大,敢问公子,令尊对令妹是否当真如传闻中那般怜爱有加?”
叶停舟几乎不假思索,“确是如此,不知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谢寻微神色凝重,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如实相告,“叶公子,众人皆知叶庄主爱女,将叶小姐视作掌上明珠,如今却如此轻浮地将她许配与马帮主,公子不觉得蹊跷吗?”
叶停舟道:“我得知此事时亦是大为震惊,如何也想不明白父亲缘何如此草率行事。”
谢寻微将心中猜测和盘托出:“溪谷山庄偏安一隅,明面上讲并不依靠任何势力,实则背后定然有人扶持,而近来庄主嫁女一事想必与此脱不了干系。依在下猜测,此人曾是朝中重臣,如今改朝换代局势动荡不明,叶庄主恐受牵连,故而名为嫁女是为托孤。换而言之,溪谷山庄不日恐生变故。叶公子如今既已回谷,或可探其究竟,早做打算。”
叶停舟脸色一变。道:“兹事体大,我们速回松雪斋商议对策。”
他谨慎地环视一圈,见周遭无人,便接过谢寻微手中提着的灯笼,“你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