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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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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茶馆二楼雅间内,萧凌恒的伤还未痊愈,面色略显苍白,却仍挺直腰背坐在窗边。任久言执壶斟茶,动作行云流水,三杯清茶在案几上荡着涟漪。

任久言将茶盏缓缓推了过去:“穆大人,今日我们二人来寻你是有要事相求。”

昔日的寒门学子穆天池如今已成为了刑部主事,男人看着曾经分别策反自己的两个“死对头”,如今却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感到脊背发凉。

他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任大人所指,可是科举经费一案?”

萧凌恒轻笑:“穆大人明察秋毫。此案——”

“恕下官直言。”穆天池放下茶盏打断道,“此案由严大人主理,下官不便插手。”

穆天池对二人还是有提防的,毕竟谁不知道他们二人分别是二殿下的刀和五殿下的剑?更何况如今二人都有了官职,这让本就黑暗的党争变得更加锋利。

任久言:“穆大人多虑了,我们二人已经查明丢失的银两此刻正在城北的军械营中,许是户部运送银两的解银兵丁一时疏忽,给送错了地方。严大人那边不必担心,他已然知晓此事,只不过目前被各州的历年预算缠身,脱不开身。”

穆天池眉头微蹙:“为何偏要下官去查?”

“因为满朝文武,”萧凌恒接过话头,目光灼灼,“唯有穆大人心怀天下寒门学子。”

他们二人可真是太聪明了。让穆天池来做这件事一来因为穆天池向来公事公办,军械营里到底多了多少银两此刻还不好说,倘若真是四百三十万两那也就罢了,可若不是呢?多了或者少了,都不能从他们二人的嘴里说出来。二来就是萧凌恒说的那个原因,这个案子事关春考科举,穆天池本就寒门出身,他对科举考试比世家出身入仕的官员更有情感,所以他定然不会推诿。

经过二人一番游说,穆天池果真答允了带人去城北军械营核查银两账册。

任久言:“穆大人,除此以外,还劳烦您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陛下谏言,就说‘此次事件虽虚惊一场,却暴露出户部积弊已久。请陛下恰借此契机推行新政,既可整肃吏治,又可未雨绸缪。再建议陛下颁布银库核查新规,如增设监查御史常驻户部、推行银钱数字化登记制度’,如此一来,此案便算彻底结束了。”

既然他们二人已经察觉到是沈明堂一手做的整个局,那就必须得妥善处理好责任归咎,怪谁也不能怪皇帝,所以他们二人才这般打算,如此一来,沈明堂设局的“污点”摇身变为整顿朝纲的“英明决策”。而且更妙的是,这么一来,不仅保全了皇帝权威,又能让穆天池因“献策有功”获赏,以此作为对穆天池的报答。

但穆天池毕竟不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为何?”

任久言:“说到底此事也的确是户部的人出现了纰漏。”

穆天池也是很聪明的:“我的意思是,为何定要我说?二位届时不也在场吗?”

萧凌恒:“毕竟不是我们二人寻回的银子,越俎代庖,反倒不妥。”

三人言语往来如弈棋落子,一个试探深浅,两个滴水不漏。直到窗外日影西斜,才终于议定章程。

小二第三次来添茶水时,穆天池起身告辞,任久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低声道:“你说,他真信了那套说辞?”

萧凌恒把玩着茶盏,唇角微扬:“信不信不重要。只要他按我们说的做,这局棋...”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才算是下活来了。”

二人正往回走的路上,一边走一边聊。

“久言,”萧凌恒忽然驻足,“你说陛下设这个局,当真想要我们的命?”

任久言脚步未停:“若陛下真存了杀心,在军械营那晚,我们根本走不出来。”

萧凌恒快步跟上,衣袖不经意擦过任久言的手背:“那这般大费周章是为哪般?连天督府都搬出来了。”

任久言低头思考:“不知。看不出,猜不透。”

萧凌恒:“清安说的真对,咱们跟陛下玩,手段还太嫩。”

任久言微微皱眉,突然顿住脚步,抬头看向萧凌恒:“会不会是警告?或是惩罚?”

萧凌恒:“你是说陛下嫌咱俩太能折腾了?”

任久言:“你我二人之前在朝堂上掀起的风雨可不算小。兵部、刑部再加一个漕运,并且拿掉的官员品级都不低。更何况…这里面又牵扯了两位殿下…”

“不是没有道理…但……”话至此处,萧凌恒收住了话头。

但若真是惩戒,沈明堂又何必大费周章?户部、刑部、大理寺、天督府齐齐出动。而且又何必赐他们官职?这哪像惩罚,倒像是...

萧凌恒忽然轻笑出声:“久言,你说会不会...”

“什么?”

“陛下是在...”萧凌恒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磨刀?”

任久言眸光一闪。磨刀?磨谁?磨他们这把刀,还是磨...两位殿下?

按照约定,穆天池已办妥差事。他先是亲赴军械营,逐笔核验账册,将亏空的库银悉数追回;又在次日早朝上当众进言,直言不讳地向沈明堂陈说利害。这场风波经他一番周旋,总算渐渐平息。

当日退潮后,几个肱骨之臣在御书房内喝茶。

许怀策轻啜一口清茶,笑道:“这两个小狐狸,是会给自己找台阶的。”

向子成接口道:“更难得的是懂得借力打力。让穆天池这等清流出面,既全了体面,又撇清了干系。”

武忝锋眉头微蹙,“只是他们既已猜到此局出自陛下之手,恐怕...”

沈明堂头都懒得抬:“那就再给他们一个礼物,让他们没空想。”

许怀策:“陛下的意思是——”

沈明堂:“今岁乡试放榜了吧?”

许怀策:“回陛下,各州举子都在来的路上了。”

沈明堂:“去安排吧。”

许怀策:“那这人选……”

沈明堂:“年年都有不该来的人,你看着挑。”

许怀策:“老臣,明白。”

五月下旬的骄阳炙烤着西市的路面,燥热的日头让街边酒肆的幌子都蔫蔫地垂着。萧凌恒跨过酒肆门槛时,正看见季太平歪在临窗的圆桌旁。季太平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转着酒杯。

“季兄好雅兴。”萧凌恒撩袍落座,“大晌午的独酌?”

季太平懒洋洋抬眼,眼底泛着宿醉的青黑:“你伤好了?”他嗓音沙哑,显然已在此独饮多时。

萧羽杉:“托季兄的福,已然无碍了。”

季太平没有再讲话,继续烦闷的倒了杯酒。

萧羽杉:“季兄是明白人,我就直说了。军械营那事,我知道非你本意,但...”

他顿了顿,“为何要蹚这浑水?”

季太平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那日不是说过了?因为我爹。

“就因逼婚一事?”萧凌恒挑眉。

“...…嗯。”季太平的酒杯重重落在桌上。

萧凌恒慢条斯理地斟满两杯新酒:“季兄真想退这门亲事?”

季太平:“嗯……”

萧羽杉:“那季兄可曾已经做出什么应对了?”

季太平:“我吃喝嫖赌的名声早就烂大街了,我还特意找人把我的不良传闻闹大,什么好赌成瘾、挥霍无度。”

他烦躁地扯开衣领,“连逛青楼染花柳病的谣言都散出去了。他娘的,漱亲王竟说找太医给我诊治!”

萧凌恒笑笑:“季兄做的这些说到底仍旧是个人的问题,但出于郡主和季兄的门第,你们二人的婚事可绝不止是两个人的事情。”

季太平闻言终于把头抬起来:“继续说。”

萧羽杉:“不如…挑起家族纷争…?”

季太平嗤笑一声:“萧大人这是想搞我们家?那个郡主他爹可是漱亲王,她姓沈的。”

萧羽杉:“季兄误会了,不是从你手上制造矛盾。而是让人把你侮辱漱亲王家族的言语散布出去,再暗中安排人挑起事端,让双方家族关系变得紧张。当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这桩婚事自然难以继续下去。”

季太平给了萧羽杉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等这婚事黄了,剑拔弩张之际再找合适时机澄清误会,比如,‘无意’中透露之前的矛盾是因小人故意散的谣言,意在刻意阻止两位的婚事,防止两家势力涨大。如此…两个家族的矛盾焦点便不在对方身上了。”

“好一手祸水东引。”季太平闻言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男人:“那这背锅的人选是……?”

萧羽杉:“刘侍郎在季尚书手底待了这么久了,仍是没学会安分。”

季太平突然嗤笑:“哈!好个算无遗策萧凌恒!闹了半天还是党争?”

萧羽杉也轻轻一笑,随后继续说道:“只是这婚事解除容易,可季兄的心事…恐怕没那么好解吧?”

季太平笑容突然僵住,瘪了瘪嘴,然后重重叹了一口气:“解不了的。”

萧羽杉:“何出此言?”

季太平:“死局。”

萧羽杉:“这世间只有困局,没有死局。”

季太平轻轻苦笑,随后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抬头:“诶,萧凌恒,我问你啊,任大人逃避你的时候,你都是怎么做的?”

萧羽杉闻言一愣,随后说道:“就……死缠烂打呗。”

“纠缠啊??太没脸没皮了吧…”

萧羽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我不要脸……”

季太平嗤笑一声:“看出来了。”

萧羽杉耸耸肩:“面对心爱之人,何须脸面?”

季太平“啧”了一声,说到:“倒不是脸面的事…咱俩不一样…我这边…很复杂…”

萧羽杉挑了挑眉:“有多复杂?你们也是两个阵营的?”

季太平被这句话逗乐了:“那倒没有,在这方面上还是你俩惨一点。”

萧羽杉:“……”

季太平:“我那个……身份复杂……”

萧凌恒目光微动,轻声道:“能让季兄这般顾忌身份的,要么是敌国的重臣,要么...”

他故意顿了顿,“是陛下的近臣。”

萧羽杉试探的看向季太平,可那人垂眸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死死故作镇定,面上不露分毫,不让他从自己脸上的情绪找到任何线索。

萧羽杉见试探无果,于是只能继续猜测:“敌国这几年并没有太多来往,即便是邻国使臣,也不至于让季兄如此为难,要了也就要了。那么只可能是…”

他缓缓凑近,压低声音:“陛下身边的近臣了?”

两人之间一时陷入微妙的静默。萧凌恒的目光如探针般细致,而季太平却似一潭深水,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暗流涌动。这两个人一个试探,一个死守,两人都八百个心眼子。

萧羽杉:“陛下圣明,即便是近臣,也不是所有近臣都被要求做孤臣。”

他语气变得阴鸷:“严令不得结党连群的,满朝文武,屈指可数。”

季太平缓缓抬眼看向男人。

萧羽杉:“莫非是……天督府?”

季太平这才叹了一口气,闷闷的“嗯”了一声。

萧羽杉:“楚大人?”

季太平别过脸去:“他……就是个胆小鬼。”

萧凌恒挑眉:“楚大人可是出了名的铁血手腕,单枪匹马剿灭江洋大盗的威名...”

“那又如何?在最重要的事上...”季太平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是说给自己听,“他连争都不敢争。”

“不敢争”这三个字萧羽杉可太熟悉了,他又何尝不痛恨这三个字?听季太平说完这话,萧羽杉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垂下头,一声不吭地发起呆来。

许久,季太平才低声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萧凌恒望向窗外熙攘的人群,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要么狠心斩断,要么...”

他转头直视季太平,“就争到底。”

季太平怔住了,他没想到萧凌恒会突然爆发出如此平静的火气。

“楚世安不敢争,”

萧凌恒突然仰头饮尽杯中酒,重重搁下酒杯,

“你就,逼 他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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