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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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坞州城

沈清珏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面背着手来回踱步,灾情实况比想象中严重,此刻他正火烧眉毛。棚外灾民的哀嚎与哭求不断传入,像钝刀般磨着人的神经。

乔烟辰掀帘而入,“殿下,下游三处堤坝全垮了,现在积水倒灌进坞州城,淹了七条街巷。光是把积水排出去,就得调十台水车,日夜不停抽上五天。”

沈清珏:“抽水的银子呢?”

“一台水车连人带畜,一天要十五两银子。”乔烟辰声音发沉,“这还不算疏通河道要雇的民夫,现在粮价飞涨,一个壮劳力每天工钱得二两米加六十文钱。”

沈明堂派来的监军太监突然插话:“五殿下,灾民安置更是难题,现在搭一个窝棚要八两银子,可城外聚集的灾民已经超过四千人......”

“四千人?!”沈清珏猛地抬头,“昨天不是才两千七百人?”

“今早又冲垮了两个村子。”乔烟辰闭了闭眼,“更麻烦的是,现在城里已经开始闹痢疾。药材价格翻了三倍,光是一剂黄连汤就要......”

“银子银子!又是银子!这整个坞州城内上上下下都需要用钱!哪来那么多银子!!”沈清珏猛地转身,眼底布满血丝,

“朝廷拨的、老二私库凑的、本王从漕运牙缝里抠的全填进去都不够!”

他一把掀翻案几,账册散落一地,“难道要本王去抢吗?!”

沈清珏当初贪墨的时候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银子逼疯……

乔烟辰垂眸看着满地狼藉,沉默良久。忽然,他深吸一口气,抬眸时目光坚定:“殿下,银两的事......我来想办法。”

沈清珏骤然僵住:“你?”他眯起眼,“你不是发誓永不回乔家吗?”

“灾情当前......”乔烟辰望向棚外蹒跚的灾民,声音轻却坚决,“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沈清珏盯着乔烟辰:“你打算怎么过乔老太君那关?”

乔烟辰摇摇头:“我只能找长姐帮忙。”

“多久没联系了?”

“一年零一个月。”乔烟辰声音轻了几分。

沈清珏闭了闭眼:“若成......本王记你这份情。”

“不必。”乔烟辰整理着沾泥的袖口,“不为情,是为了这些百姓......”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日后漕运账目——”

沈清珏抬手打断:“本王心里有数。”

他确实有数。贪墨仍会继续,但再不会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那些原本用来打点朝臣的雪花银,如今不得不分出一份...

银子对于乔家来说从来不是问题,即便没有乔老太君的帮助,长姐乔韵莛的私库也足以支撑这次赈灾。但眼下最棘手的,是粮。

“江南七州的粮仓已经空了八成。”乔烟辰声音发紧,“市面上流通的粮食,价格已经翻了五倍不止。即便有银子,也未必买得到足够的粮。”

沈清珏眉头紧锁:“你乔家不是掌控着江南六成的粮船?”

“是掌控,但不是所有。长姐能调动的,最多只有三成。剩下的没有商印,一粒米都动不了。要调集这么多粮食药材,非得商印不可,商印在祖母手里,得求长姐偷出来。”

帐外突然传来灾民的哭嚎,夹杂着孩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乔烟辰攥紧拳头:“给我三天。若长姐肯帮忙,第一批粮食最迟后天晌午就能到。”

如今江南地区最紧缺最金贵的就是粮食!他必须得回漫州一趟,他必须得当面求长姐!

乔烟辰当夜千里奔回了漫州,身后坞州城早已被洪水围困,而前方漫州的灯火却依旧璀璨如常。他已经给长姐寄了信笺,约定了今晚在家中的赌坊三楼雅间碰面。

雅间内,乔韵莛不停地踱步坐立不安,手中的帕子早已被绞得皱皱巴巴,一方面他终于有了弟弟的消息激动不已,另一方面他也害怕弟弟的行踪被祖母知道。同时,她还想劝劝弟弟…

乔烟辰翻窗而入,乔韵莛猛地转身,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几乎是扑过去的,握住了一年多未见弟弟的手,她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终究是没发出声音。两人对视,眼神都很复杂,一个愧疚又着急,一个埋怨又心疼。

“你......”乔韵莛眼眶发红,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像是怕眼前人又消失似的。她最终只挤出两个字:“瘦了。”

乔烟辰喉结滚动,一年多没见,长姐也消瘦不少。他反握住那双微微发抖的手:“姐,我这次——”

“我知道。”乔韵莛打断他,从袖中抽出一叠票据,“能调的二十石粮和八十万两银票,今早已经发往坞州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只是商印的事…不太容易。”

“姐!”乔烟辰猛地攥紧她的手,“坞州现在每天饿死的人能填满半条运河,你救救他们——”

“我怎么救?”乔韵莛突然拔高声音,又慌忙压住,“这商印我能不能偷出来都是个问题。就算偷出来了,若被发现又当如何?难道届时我也离家出走吗?”

乔烟辰:“…我…”

“阿辰,你听我句劝,回去跟祖母认个错,发誓不跟浮生阁那小子来往了,然后从沈清珏那里脱身出来,回家来。祖母不是不讲道理铁石心肠的人,坞州的灾情,她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乔烟辰猛地抽回手:“认什么错?我哪里有错?我只不过是——”

“阿辰!别人不知,我能不知?倘若你们二人真是两情相悦,你又怎么会离家之后去了帝都?那个花千岁看你孤身脱离乔家便认为你没有价值了,对是不对?”

乔烟辰忽然回想起一年前的那场春雨,那天他被雨水浇了个透彻,花千岁嫌弃的眼神、伤人的话语、决绝的态度,都比淋在身上的雨水还冷。从那天他才知道,原来花千岁看中的不是他乔烟辰,而是乔家的实力……

乔韵莛看着他微红的眼眶,“阿辰,你老实告诉姐,那花千岁...待你可有半分真心?”

这句话像把钝刀,狠狠捅进乔烟辰心窝。他想起那人永远含笑的桃花眼,想起他游刃有余的撩拨,想起...那夜醉酒后那人主动献吻时,自己瞬间的错愕。

可他就是无法自控的喜欢着花千岁,这个念头就像刻进骨髓的毒,明知无药可解却甘之如饴。从初见时那人执扇轻笑的模样,到后来床笫间带着戏谑的缠绵,每一寸记忆都烫得他心口发疼。

紧接着,乔烟辰又想起祖母知晓此事之后的愤怒以及谩骂,眼前又浮现老太太摔碎的茶盏,老人家的骂声犹在耳边:“我们乔家怎么会出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而乔韵莛看着弟弟此刻的神情,也突然想起去年那个夜晚,祖母摔碎茶盏,指着跪在祠堂的弟弟骂“下作东西!”,而弟弟只是挺直脊背说:“孙儿就是喜欢他。”

“阿辰…”乔韵莛话到嘴边又咽下。她也认为花千岁只是把弟弟当消遣,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要逼着弟弟亲口承认自己犯贱吗?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乔烟辰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玩我,我知道。”

他死死攥着拳头,“可就算这样...我还是...”

乔烟辰从不认为他喜欢男人算得上是什么错。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年春宴初见,花千岁执扇倚栏,衣袂翻飞间朝他挑眉一笑的模样。后来无数个夜里,那人带着酒气的亲吻,魅惑的调笑,还有床笫间半真半假的情话,都像毒药般渗进他的骨血里。“玩物”二字像把钝刀,日日凌迟着他的自尊。

……至少在他心里,他是被花千岁玩弄了。

但花千岁可是个疯子……花千岁就是要伤他,毫无理由的,近乎偏执的。在乔烟辰终于卸下心防时突然冷言相向;在他备受打击时当着他的面与别人调情;在他以为终于被爱时,笑着往他心口捅上一刀……或许花千岁只是觉得好玩,也或许花千岁病态般的恋痛,又或许是花千岁并不知道自己心里其实是有他的…

乔烟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姐...我不认为我是断袖这件事有错…我只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那股郁结的气都吐出来,“喜欢错了人……”

乔韵莛的眼眶瞬间红了,她伸手想摸弟弟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阿辰,长姐从来没觉得你是断袖有错。”她的手指轻轻颤抖,“可祖母已经七十多岁了,你就当...就当哄哄她,好不好?”

“姐...”乔烟辰别过脸,避开姐姐的触碰,“我不想......”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真的不想......”

乔烟辰一是不愿承认自己有错,二是他觉得无颜面对那些曾经疼爱他的家人。

乔韵莛看着弟弟倔强的侧脸,突然觉得心口发疼。她太了解这个从小固执到大的弟弟了,宁可自己咽下所有委屈硬撑,也绝不违心低头。

“阿辰,”她轻轻扳过他的肩膀,声音温柔却坚定,“咱们姐弟俩…太像了。”

乔烟辰怔了怔。

“姐也不觉得你有错。”乔韵莛突然从袖中取出另一把钥匙,“这是祖母书房密阁的钥匙。”她将冰凉的铜钥按进弟弟掌心,“商印亥时后会在那里,我替你拖住祖母。”

乔烟辰猛地抬头,烛光映得他眼底发亮:“可要是被发现......”

“那就发现吧。”乔韵莛突然笑了,“我们乔家的儿女,从来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她抬手理了理弟弟凌乱的衣领,像小时候那样:“记住,你没错。错的是那些把真心当玩物的人,是那些指责你阻止你追求心之所爱的人,从来不是你。”

乔韵莛太懂这种滋味了,因为她放弃过,所以她不想让弟弟也放弃心之所爱。

她想起那年元宵,那个在灯市帮她捡起绢帕的姑娘。后来那方绣着“岁岁常相见”的帕子,成了她这辈子最隐秘的珍宝。

她痛过,她不被理解过,所以她不想让弟弟痛,她从来都是理解弟弟的。

商印到手后,赈灾粮与药材连夜装船,顺着运河直下坞州。乔韵莛给的八十万两雪花银砸下去,灾民终于有了遮风避雨的窝棚,染病的百姓也喝上了对症的汤药。坞州的灾情很快就稳了下来。

乔烟辰趁着夜色潜回乔府归还商印时,鬼使神差地从自己屋里顺走了一把折扇,上面写着“浮生若梦”四字。

乔烟辰确实恨过花千岁。恨他像阵风似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恨他明明对自己好过,转头又能跟别人调情说笑。可曾经那些细碎的回忆,总会时常冒出来,花千岁喂他喝酒时勾人的眼神,深夜里不安分作祟的手,床笫之欢时欲罢不能的呻吟……这些零星的诱惑像根刺,扎在心上拔不出来。越是想忘,记得越清楚。

乔烟辰知道这样很傻,可他就是放不下。他突然觉得很累,恨也恨过了,逃也逃过了,可这颗心就是不听话。花千岁对他坏,他记得;花千岁对他好,他记得更清楚。说到底,他就是还爱着那个疯子,明知道会被伤,还是忍不住想靠近。这份感情就像个烂摊子,他收拾不了,也扔不掉。

恨不能消,爱便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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