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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镯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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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的茶楼里,萧羽杉慢条斯理的煮着茶,他执壶的手腕微倾,面前的两个茶盏中荡起涟漪。

“穆兄,请。”萧羽杉推过一盏茶,“穆兄不必紧张,我今日只是来祝贺穆兄高升的。”

穆天池端坐如松,随后微微颔首接过茶盏,“萧先生为二殿下的心腹策士,今日竟这般闲情,近日不忙?”

“忙啊,忙着给刑部那群蠢货擦屁股呢。”萧羽杉开诚布公,唇角噙着三分笑意,然后又立即压低声音:“只是再忙也要贺穆兄擢升之喜,刑部近日的烂摊子,倒让我这贺喜都来得迟了。”

穆天池眸光微闪:“郭侍郎的事...萧公子事先不知情?”

“知情,可知情归知情,贸然动人牵扯太广,我也正愁着如何拿掉他。”萧羽杉微微一笑,“郭永元唯利是图、贪心不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人不配为官,二殿下帐下,也容不得这等鼠辈。”

他说话时眼尾微挑,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

萧羽杉最擅长的就是虚实相生,偏偏他还有本事把他编造出来的虚幻说的合情合理,逻辑通顺,让人不得不相信。对任顷舟是如此,对穆天池亦是如此。

茶雾氤氲间,穆天池看见对方眼底流转的笑意,那是猎手布网时特有的从容。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任顷舟来时,亦是这般含着笑将人引入彀中。穆天池清楚,他萧羽杉与任顷舟一样,只是这次来者代表的是二皇子,他们两个无论谁来寻他都是为了两个字——党争。

穆天气轻声微笑道:“萧先生有所不知,穆某向来无心党争,我志不在名利,所以萧先生实在不必再穆某身上浪费时间。”

萧羽杉闻言并不恼,他早就知道穆天池会这么说:“穆兄误会了,我不是来拉拢你的,今日前来,正是劝你莫要沾这些腌臜事。”

他说着,便从袖中抽出一份信笺,在桌子上推过去。

穆天池打开信笺,上面赫然记录了沈清珏党羽的作恶实录,贪墨、离间、栽赃构陷、杀人灭口、残害忠良,无恶不作。纸上墨迹如血,罗列着桩桩件件权谋博弈的暗记。

萧羽杉默默观察着穆天池的表情,他微微一笑:“我并非是离间你与旁人,只是不忍心看穆兄这般心存大义之人受人蒙骗,成为歹人的手中刀。”

穆天池当然明白这就是离间之计,可那些墨字里渗出的血腥气,却真实得令人作呕。在穆天池眼中,参与党争之人屁股没有干净的,他并不想搅进这黑暗的旋流之中。而这份名单,与他而言其实是提防被污秽之水溅湿而已。

“茶凉了。”萧羽杉忽然撤回身子,又恢复了那副闲适模样,“穆兄不妨带回去慢慢看。”

他垂眸抿茶的瞬间,眼底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锋芒。

从茶楼出来,萧羽杉的马车本已转向回府的方向,却在拐角处突然调头,朝着西市驶去。

他的腿脚鬼使神差的迈进铁器铺,铺内炉火正旺,灼热的空气里依旧弥漫着金属与炭火交织的气息。赤膊的匠人依旧抡着重锤,火星随着每一次敲击四溅开来,在昏暗的室内转瞬即熄。

“客官要什么?”大汉见人来依旧头也不抬,

“暗器。”

“哪种?”

“镯箭。”

“材质?”

“银包玉的镯身,内藏三发玄铁针。”萧羽杉用手指比划着,“针长一寸二分,粗细如绣花针,针尾带螺旋纹。”

大汉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放下铁锤,抹了把汗打量来人:“客官懂行?”

“是。”

大汉一挑眉,起身掀开里间的布帘,“这样的精细物件,得用冷锻法。”

萧羽杉跟着走进里间,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各种兵器。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要这样的机括,但簧片得改用寒铁。”

匠人接过图纸,眉毛高高扬起:“这设计...”

他粗糙的手指描摹着图纸上精巧的机关设计,“客官是要送人?”

“嗯。”萧羽杉散漫的应一声。

“寒铁性脆,做簧片容易断。”大汉沉吟道,“除非...”

“掺三成乌金。”萧羽杉接口,“我知道造价不菲。”

匠人忽然笑了:“客官不仅懂兵器,更懂送人的心思。”

他卷起图纸,“这样的物件,戴着的人要是不懂机关,反倒危险。”

萧羽杉唇角微勾:“他确实不懂,”

顿了顿,又补充道:“但他很聪明。”

炉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大汉忽然压低声音:“客官可要加点特别的?比如...”他做了个抹毒的手势。

“不必。”萧羽杉摇头,“只要确保机括顺滑,针出无悔。”

他望向窗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该有件干净的兵器。”

“客官,这物件可不便宜,寒铁三钱,乌金一两,上等和田玉料...”大汉掰着手指计算,眼中精光闪烁,“再加上这机括的做工...”

他伸出根粗短的手指晃了晃。

“一百两?"萧羽杉挑眉。

糙汉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黄金。”

屋内霎时一静,只有炉火噼啪作响。一百两黄金,足够在北城郊区置办一座三进的宅院。

萧羽杉忽然轻笑一声,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拍在案上。羊脂白玉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正中刻着一个“萧”字。

“押金,”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匠人瞳孔微缩。这玉佩分明是世家子弟的身份凭证,他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推回:“客官说笑了,小店...”

“不敢接?”萧羽杉打断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那就现付,这玉佩先放你这,取货那日我来拿。”

匠人喉结滚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从未见过如此阔绰又古怪的主顾。最终,他咬了咬牙:“客官,这买卖我接了。但寒铁难寻,至少要等...”

“十日嘛,我知道,”萧羽杉斩钉截铁,“十日后我来取货。”

他转身欲走,又停住脚步:“能刻字吗?”

“客官想刻什么?”

萧羽杉沉默片刻,低声说道:“‘藏舟于壑’四字。”

匠人怔了怔,待要询问,却见那道挺拔的身影已消失在暮色中。他低头看向案上的银票与玉佩,忽然觉得这单生意烫手得很。炉火映照下,玉佩上的“萧”字仿佛在无声地警告着什么。

萧羽杉心中的思量或许他自己都理不清,“藏舟于壑,藏山于泽”,命运如舟,当深藏以待时。他本想劝诫任顷舟在权斗中保持清醒,潜龙勿用。但他又理解任顷舟如荆棘般自卫的生存之道、在漩涡中步步为营。

而整个镯箭的意义更为晦涩,更无法言说,我知你处境如暗针,我望你玉不碎。才德如美玉不该蒙尘,你任顷舟本明珠,何必委身泥淖?

萧羽杉在无意之中流露出了内心深处的心疼。

与此同时,任顷舟府内,一个身着粗布的大汉单膝跪地,任顷舟坐在书案后,手中摩挲着那个“回礼”匕首。

片刻后,任顷舟缓缓开口:“你是说,他要动兵部,要动孙言成?”

大汉仍旧一口方言:“真着儿哩!我眼气儿看见萧羽杉写密信咧!老师儿,咱咋着儿?咱得赶紧弄啊!”

任顷舟眼色晦暗不明:“我知道了。”

大汉继续说:“瞅瞅这刀!那货嗖!给撂了!俺捡回来觉摸着可排场,保不齐这鳖孙想捂盖儿!老师儿,恁给瞅瞅这刀把式,怕不是里头有鬼?”*

任顷舟笑笑摇摇头:“无妨,这刀没问题,也不是什么证物。”

“咦——!那就怪咧!可排场的物件儿,他说撂就撂咧!”

任顷舟眼神一滞,听不出情绪极轻地说道:“许是不喜欢吧。”

待男人走后,任顷舟摩挲着匕首出神,他心中难免苦涩,是啊,他萧羽杉如此狂傲的一个人,我任顷舟在他眼中只不过是甘居人身下的栾/宠,更何况这人还是他的宿敌,他哪里会看得上我送的东西呢?他嫌脏还来不及。

想到这里任顷舟缓缓起身,将匕首放在博古架上的一个木匣里,他转身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一尘不染的青衫、挺拔的身姿、端正的脖子、纤细的腰身,但那张精致的脸上却还带着未结痂的擦伤。

他就那样呆呆的看着自己,好久好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卯时刚过,任顷舟趁着天色未明匆匆赶去沈清珏府中,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墨迹。

沈清珏冷着脸摔碎茶盏:“严振江这个蠢货!竟敢当街喊出孙言成的名字!现在满朝文武都盯着兵部,这残局怎么收拾?!”

任顷舟躬身拾起碎片:“殿下息怒。此事,恐怕不是严总兵糊涂,而是有人要逼我们自断臂膀。”

“老二?”沈清珏眯起眼睛:“萧羽杉这是要一石二鸟?”

任顷舟轻叹:“恐怕不止。您看这个——”

他拿出染血的兵部令牌:“是真令牌,但边角有新磨的痕迹。有人既要我们弃车保帅,又想看我们…内斗。”

沉默片刻,烛火爆了个灯花,沈清珏突然砸了令牌:“那就如他们的愿!让孙言成上折子告老,把严振江流放岭南!”

任顷舟上前半步:“殿下不可,若如此行事,萧羽杉必会趁机清查漕运旧账。不如…让严振江‘暴毙’狱中。”

他压低声音:“至于孙大人,可先贬去礼部暂避。”

沈清珏阴鸷地盯着他:“哎——这一退,我们在兵部经营多年的心血就废了!”

任顷舟:“殿下切不可急功近利,萧羽杉要的就是您沉不住气。此刻若硬保兵部,明日御史台就会联名弹劾您结党营私。”

他抬头:“折了兵部,我们还有户部。可若折了圣心…”

沈清珏瞥了他一下,阴狠的说道:“久言,你最好是在帮本王。”

任顷舟不慌不忙,不卑不亢:“我会亲自处理严振江,但请殿下准我留孙言成性命,他若死在狱中,萧羽杉立刻会猜到我们看破了他的局。”

沈清珏突然大笑:“好啊!那就让萧羽杉以为赢了这一局。”

他俯身捏起任顷舟一缕散发:“可你记住,下次再见他时…该断的,要断。”

任顷舟轻声说道:“我明白,我这就去拟孙言成的请罪折子。至于严振江的‘认罪书’——”

他从怀中取出信函:“我已备好,只缺殿下的私印。”

晨钟响起,掩盖了沈清珏的冷笑,任顷舟在这场斗场中或许从来都是孤身一人,他随着世间的洪流,人潮将他推到哪,他便立于哪,他从未奢望过月光能照在他的身上。

任顷舟缓步走出五皇子府邸,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晨露沾湿了他的衣摆,候在马车旁的小厮等候多时:“先生。”

“去刑部大牢。”任顷舟的声音比晨雾还淡。

马车碾过青石板,任顷舟望着窗外渐醒的街市。卖朝食的摊贩正揭开蒸笼,白雾腾空而起,几个孩童举着糖人跑来跑去,追逐着嬉闹着,笑得比朝阳还烈。这笑容他很陌生,没有见过几次,自己也从未如此笑过。

“先生,到了。”小厮的轻唤将他拉回现实。

任顷舟整了整衣冠,迈步下了马车走进大门,地牢的阴冷扑面而来。最深处,严振江被铁链吊着,听见脚步声抬头,浑浊的眼里突然迸出希冀:“任先生!殿下可是要救——”

话音未落,寒光闪过,任顷舟收刀入鞘,血珠顺着鞘口滴落,

“这世间容不下废物,更容不得弃子。”

走出大牢时,朝阳正好刺破云层,任顷舟眯起眼,忽然看见街角驻足着一抹熟悉的身影。萧羽杉抱着胳膊靠在墙边,肩上落满金灿灿的阳光,脸上看不出情绪,眼神似是在讨伐,也像是在窥探,但嘴角依旧微微上扬,那是他萧羽杉与生俱来的天赋。

两人隔街相望,谁都没有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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