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四月微风正好,阳光洒在朱雀大街,已然没有了冬日的寒冷。得到古琴的第三天,任顷舟抱着古琴来到了一家酒肆。酒肆老板是个江南人,但举止却不似江南水乡那般含蓄,透露着浓浓的江湖气息。
任顷舟刚踏入酒肆,小二便上前,“任公子来啦?这边请。”
任顷舟颔首,随着小二登上楼梯到了三楼,三楼最里间的雕花木门紧闭,小二轻叩门扉:“掌柜的,任公子到了。”
门里面传来闷闷的声音:“进来啊,等着本公子更衣不成?”
小二推开门,脸上堆着笑,伸手示意任顷舟往里进。
任顷舟一进门,浓浓的沉水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拐过里屋,透过屏风,他能看到榻上的锦被隆起一团,正窸窸窣窣地蠕动着。
“乔公子,”任顷舟立于屏风旁边,声音温润,“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话音刚落,锦被猛地掀开,露出张宿醉未醒的脸。这位乔公子以拳抵额,眉头紧锁,“诶呦,任兄见谅啊,昨儿又喝大了,实在下不来榻。”
任顷舟抱着古琴沉默地看着男人,那人正仰面平瘫在榻上,揉按着额头,紧闭眼睛。
他瞧着乔公子青白的脸色,轻笑道:“难怪说书先生都将乔公子的风流往事编成话本,昨晚又去摘花了吧?”
男人闻言突然睁开了眼,侧撑起身子看着任顷舟,“任兄还真冤枉我了,我昨晚啊——”
他突然起身下榻,路过任顷舟时手指还随意拨弄了一下任顷舟腰间的玉佩,
“可是在赌坊厮杀到天明。”
他大咧咧的坐在茶案前,仰头灌下一盏冷茶,继续说道:“这琴不错,哪来的?”
“萧羽杉所赠。”
男人闻言乐了,“嚯——!”
他突然来了精神,“你俩真如传言那般......?”
任顷舟微微一笑:“乔公子信?”
“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五…呃不是,重要的是五殿下信不信。”
任顷舟没有回答,他不想此刻讨论这个话题,他今日来是有目的的。
“乔公子,我今日来寻你,是想让你——”
“验琴是吧?”乔公子打断道。
任顷舟微微一笑:“有劳了。”
男人手指轻叩案面,“放着吧,等我验好了,差人给你送回去。”
任顷舟却一动不动,怀中的琴映得他眉眼如画。
男人见任顷舟没有放下的意思,开口道:“你干嘛?”
任顷舟依然没有讲话,微笑着看着这位乔公子。
男人举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瞪着眼睛:“你什么意思??你想让我现在就给你验??”
任顷舟微微一笑,点头示意。
男人懵了:“我酒还没醒呢!”
任顷舟继续微笑。
“哪有你这样的?!半年不见,见面就催命?!”男人起身,看了看古琴,“…回回找我都是急活。”
任顷舟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拂过琴弦的风,“既然乔公子知道我每次寻你都是急活,那还何必费时与我周旋呢?”
乔公子“啧”了一声,从袖中抖出一方素绢铺在案上。他屈指在琴头“当”地一叩,耳廓微动:“听音辨木…是百年紫檀不假。”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根银簪,旋开琴底调音柱,簪尖探入暗孔轻搅,并无变黑。
随后他掏出一个青瓷瓶,指尖蘸了瓶里的白矾粉,抹在琴弦上观察,没有泛绿。
最后他突然拔下烛台,焰尖掠过琴身,未见反应。
乔公子淡淡道:“无毒。”
随后他指甲沿着琴侧缝隙游走,突然发力一扳。
“咔”一声,弹出暗格。
他两指捏住雁足逆时针三转,琴腹传来齿轮轻响,并无任何异常。
“没有机关”
随后他神色一变,不怀好意的笑着看向任顷舟,他突然将琴高举过顶,作势要摔。
任顷舟瞳孔骤缩的刹那,男人却大笑着收手:“开个玩笑~若内藏火药,方才就该炸了。”
乔公子甩着验完毒的药绢,“没淬毒、没机关、没暗器。”
任顷舟微微低头疑惑的思考着什么。
男人见状忽然眯眼,靠近任顷舟,“但要命的可从来不是这些——”
任顷舟抬眸看着男人,并未讲话。
只见男人咧着嘴笑着,指尖点了点太阳穴,“是送琴人的心思。”
任顷舟没有接话,他微微蹙眉,淡淡的问:“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男人摇摇头, “琴是好琴,没被动过手脚。”
他懒洋洋地歪在榻上的软枕上,往后一靠,“倒是你俩......”
他眯起眼睛,笑得像是“捉奸”一般,“萧羽杉那厮,对你这么大方?”
任顷舟垂眸,指尖轻轻抚过琴身上的“皎月风骨”四字,淡淡道:“他自有他的算计。”
“算计?”乔公子嗤笑一声,“他送你这么好的琴,你竟然还收下了,任兄,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他忽然压低声音,“你该不会真对他......”
任顷舟抬眸,眼底平静无波:“乔公子对此事很感兴趣?”
“岂止是感兴趣!”乔公子摊手,“他萧羽杉什么人?二皇子麾下第一谋士,出了名的浪荡子狐狸精!前阵子还当街搂着你的腰宣扬你俩有私情......”
他眨眨眼,“过后转头就送你一张价值连城的古琴!这戏码,连说书人的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任兄这般手段,怕是连醉仙阁最红的姑娘都要自愧不如。”
任顷舟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道:“众人皆好奇,那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乔公子一怔,随即挑眉道:“什么意思?”
“他就是想让众人关注到我们二人,从而闹大。”任顷舟抬眸,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连你都忍不住打探,更何况五殿下?”
“啊——那你还...”乔公子突然瞪大眼睛。
“将计就计罢了。”任顷舟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按,止住了余音,“况且这琴……”
况且这琴确实是好琴,琴身是近千年的紫檀木,经匠人精心打磨,音色清越如泉;琴弦乃岭南冰蚕丝所制,触之生凉。指腹轻抚过琴面时,仿佛能感受到制琴人倾注的心血。这样的珍品,世间难寻第二张!
他任顷舟是真的喜欢!
任顷舟忽然想起那日萧羽杉赠琴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手背的温度。红衣公子笑得恣意:“久言,你可要好好待它。”
…………
“任兄?任兄?”乔公子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琴验完了,告辞。”说罢,任顷舟转身就走。
“用完就走??你不地道啊!!”男人笑骂。
他望着任顷舟离去的背影,忽然摇头轻笑着喃喃道:“小心点吧任兄,可别栽了跟头。”
任顷舟抱着琴走过长街,春风拂过他的发梢,也拂过琴弦,发出细微的嗡鸣。他忽然像是决定了什么,拐进了一家铁器铺。
任顷舟抱着琴踏入铁器铺,扑面而来的是炭火的灼热温度,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煤炭煅烧金属的气味。铺内光线昏暗,但在熔炉里跳动的火光的映照下,可以看清挂在墙上的各式各样的兵刃。
铁匠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正抡着铁锤敲打一块烧红的铁胚,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地粗声道:“客官要什么?”
任顷舟将琴轻放在一旁的木桌上,指尖在琴弦上无意识地一拨,开口道:“匕首,要最好的。”
铁匠这才抬头,抹了把汗,眯眼打量他:“公子是行家?”
“不算,”任顷舟淡淡道,“但我想要最好的。”
铁匠哼笑一声,放下铁锤,从柜台下取出一个乌木匣子,掀开盖子,里面垫着暗红色的绒布,上面静静躺着一把未开刃的匕首胚。
“寒铁为骨,玄钢为刃。”铁匠粗糙的手指抚过匕首的脊线,“西域来的料子,淬了七次火,韧而不脆。”
他抬眼,“公子若要,得等三日,开刃、雕柄、配鞘,一样不能马虎。”
任顷舟垂眸看着那把匕首胚,忽然问道:“能刻字么?”
铁匠挑眉:“刻什么?”
任顷舟沉默片刻,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划,才道:“就刻‘回礼’二字。”
铁匠嗤笑:“公子倒是讲究。”
他合上木匣,“连工带料,八十两银子,定金四十。”
任顷舟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三日后来取。”
铁匠随即咧嘴笑了:“公子爽快。”
他收起银票,忽然又补了一句,“这匕首若送人,对方必得是位用刀的好手,否则就可惜了这料子了。”
任顷舟抱起琴,转身往外走,闻言脚步微顿,却未答话。
任顷舟回到府上,将古琴放在书案上,他回想着今日验琴之前又去了和平医馆试探,本想从老医者口中套出单买肉苁蓉的名单,可那老医师嘴严如铁,为保护患者隐私,竟死活不愿透露到底谁寻过药……一时间这条线索也断了。
任顷舟忽然想起刑部的结案陈词,他转身走向书架,抽出林昀案宗的刑部结案的陈词。他指尖轻轻摩挲纸页,他眸光渐冷。
“刑部……干净吗?”
是的,刑部结案太快了,林昀之死,涉及皇子近侍,本该慎之又慎,可刑部当日便定了案——助兴药过量,意外暴毙。
任顷舟闭了闭眼,思绪如刀,缓缓剖开整件事的脉络。林昀的死,刑部结案得太快,快得不合常理。
飞云散虽不是禁药,但也绝非市井轻易可得之物,刑部却草草以“江湖流药”定案,连追查来源的文书都敷衍了事。更可疑的是,负责此案的刑部主事郑主事在结案后竟连升两级,这不合规矩。
任顷舟眸色微冷,他知道不能直接查刑部,否则打草惊蛇。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让刑部自己露出破绽。他指节轻叩桌案心中思量着,或许可逼幕后之人自乱阵脚,然后再引蛇出洞,待他们自投罗网。
“…郑主事…”
负责林昀案件的那个郑主事贪财好利,却绝非胆大妄为之辈。他敢在这样一桩牵扯皇子的案子上动手脚,背后必然有人授意…而这个人,必是刑部掌权的人。
“…刑部…”
他的目光落在案上那份刑部官员名录上:刑部侍郎——郭永元。
郭永元行事谨慎,极少留下把柄,若想从他身上撕开一道口子…难。
任顷舟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忽然停住。郑主事刚升迁,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可他若真在案卷上动了手脚,必然心虚,而心虚之人…最怕的,就是旧事重提。
任顷舟唇角微勾,抬手取过一张信笺,提笔蘸墨,字迹清隽却暗藏锋芒——
郑大人高升,可喜可贺。然林昀一案,尚有疑点未明,恐日后生变,望慎之。
他轻轻吹干墨迹,将信笺折好塞进袖子里,郑大人若真有问题,接到这封信,必然会有所动作,只要他动,就一定会惊动郭永元,而郭永元若动……
琴弦无风自鸣,发出一声极轻的嗡响,任顷舟垂眸,指尖按住颤动的弦,低低一笑——
郭永元若动,那整个刑部的狐狸尾巴,就该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