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响起。
世界处在蓝色的意识潦倒之中。
一个分不清黑夜还是白天的时刻。
海面平静丝绸一般,没有褶皱和波澜,天空像是大海的影子,附和着它的颜色,状态,一切。
钟声在此刻响起。
夏烛挣扎着起身,在这个应该熟睡的时间,不寻常让她坐起之后立马就获得了清醒,整个空间被一种旖旎的光笼罩。
今夜安静得出奇。
时间似乎没有进入第五日,她屏住呼吸听见走廊外传来开门的声音,有人正在外面行走。她赶紧翻身下床,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门缝。
外面也被同样的光辉,流水一样覆盖,这一层楼的剩下五个房间都被打开,里面的人全都走了出来,面朝着她的方向,却又在楼梯口转身一个接一个地下了楼。
包括风枫的房间。
她几乎和夏烛同时打开房门,却没有注意到夏烛的视线。
望着她快要消失在转角的背影,夏烛拉开门追了上去一把握住风枫的手腕。
“小枫!”
她看见风枫回头,头发的颜色在这种覆盖力很强的蓝色滤镜下却越发的红,像一簇凌晨海边熊熊燃烧的篝火,风将两人的发尾牵扯在一起。
她的眼神如梦初醒,说话的声音却清晰坚定。
“这个钟声有问题,正想追去看看的。”
“我们一起。”夏烛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也没有松开手。
她们俩跟在人群后面,从二楼又汇集更多的人,找到了同样身处其中的风眠,隔着不远沉默地对视。
没有人说话,连呼吸也变轻,所有人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痴迷的笑容,他们都五官模糊,但那种沉醉却快要溢出身体。众人走出楼房,走到院子里,终于全身沐浴在光辉之下,而扮演老师的男人早已等在大门口,他的脸上带着同样的微笑。
依旧一言不发,领在队伍的前头,第一次走出这间学校。
天地与海都是雾蓝色的,像是夜晚来临或者太阳升起之前,周围理应是暗调的,模糊的,却有一层光辉引路,照亮所有人的脸庞。
直到踏上长长的堤岸,夏烛才知道光辉的来源是什么。
一轮巨大的满月就落在道路尽头的海平面上,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月亮。
庞大,纯净,却有说不上来的诡异。
你只要盯着它,就会在眼前不断地放大,那银白色的圆盘带着深邃的瘢痕张开了它硕大的嘴巴。
夏烛紧紧握着风枫的手,晨风中她的体温有些低,两人走在队伍的最后,风眠的背影在前方若隐若现。左侧的岸离水面大约三米,右侧则是不算太高却陡峭的断崖,前方的路越走越窄快要走到尽头,人群开始挤在一起。夏烛忽然发现头顶的悬崖上似乎有个黑色的影子,只是凝神再要细看就不见了踪影,她怀疑自己是盯着月亮太久,眼睛里出现遮斑。
所有人在堤岸尽头的礁石堆上停了下来。
海风温柔地从远方吹来,海水却平静无波,一种安然自内心升起,夏烛发现连自己也忍不住想要微笑。
无论是现实还是梦中,自然不就这么美好,拥有净化心灵的作用。
可她忽然愣住,梦境世界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有目的地被创造,她的左眼上方开始不停地跳动。面前的人们依旧带着那种着迷的表情,没有人说话,而是对着一个地方微微扬起脸。
他们都在凝视落下月亮的海域。
一切突然变成了某种诡异的仪式,她第一次为自己的失神感到害怕,为身处其中感到害怕。
这场凝视持续了很久,世界仿佛死寂一般凝固,直到远处钟声再一次敲响,大家如梦初醒,收起僵硬的嘴角,由男人带着再次返回了学校。
他命令所有人回到各自的房间,一切等天亮,新的一天就会开始。
三人间的氛围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没有过多的交流,两人在门前分别,她叮嘱风枫一定要小心,无论有什么情况只要出声就好,她就在隔壁。
回到自己房中的夏烛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了这场梦境的可怕之处在于潜移默化地融合,吞噬。让你相信一切,产生出自然而然的归属感,努力过着校园生活,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然后慢慢遗忘时间之外还存在着真实世界。
后半夜她无法再睡着。
盯着黑暗中的一点。
直到标志新一天的钟声第四次响起
入梦第五日。
她们猜得没错,课程三日一循环。
今天又是三楼教室的生物课。
只是跟一开始有些不太相同的,是发到手里的书。
这本书显然已经不是在介绍灵长目动物了,甚至能不能称得上动物也很难说。翻开前两页还算正常,从陆地下到海里,先介绍节肢动物,螃蟹,虾。然后又是脊索动物比如鲸鱼、海马。
往后的画面多于文字,变得怪异荒唐。
例如一对正在交尾的海马,却伸着恶心的人类器官,度过妊娠期开始分娩的雄性海马通过挤压肌肉将上万条长着中年男人面孔的海马幼崽喷出育儿袋。
一条普通的鱼身体两侧长出三对肉翅,那种感觉像是被拔光毛的鸡,图片下方还贴心做了解释,称这种鱼为六翼天使,特点是能在海面上滑翔,缺点是平时栖息于深海之中,如果想要振翅飞翔,水面的气压将会瞬间挤爆它的内脏。
飞翔仅一生一次,每一只飞鱼出生的使命就是游出水面对着空气展示一次自己的丑陋。
当然了,即使这样六翼天使也不会死去,只会拖着它裸露在外的器官重新游回海底,不过血腥味会吸引来一种寄生虫,它们密密麻麻地躲在飞鱼炸开的鱼鳞之下,吸食血肉直至宿主死亡变成一堆烂肉躯壳,寄生虫才算开始了自己的生命之旅。
寄生虫们将控制这副腐烂的躯体在深海中无拘无束地遨游,它们的寿命有万年之久,某种程度上六翼天使应该感谢寄生虫让自己在物理层面得到了永生。
书里还为飞鱼的每一个生命阶段配了插图,煞有介事地一一进行详细的解释,画面精美绝伦,连寄生虫微米级别的口器都绘制得十分用心。
章鱼的大脑像是一颗饱满完整的猪脑花,仅有外面一层薄膜圈着,触手则像一条条砧板上新鲜的猪大肠,带着油润感冒着晶莹的血光。长着异形头颅的巨大乌龟,龟壳和内里的肉,质地上做了交换。
画面的冲击力实在太强,夏烛只觉得脑胀眼花,也许是色彩接受超负荷,大脑短时间无法处理这些信息。
她的反应还算轻的,坐在旁边的一个男生则是直接吐了出来。
一时间教室中弥漫着一股食堂全鱼餐的味道,他的消化器官似乎没有消化功能,呕吐物甚至还是原来的形态。
风雨雷电做了这场戏剧的氛围烘托,前一面还平静的海面掀起巨浪,教室直接暗了下去。
男人原本站在讲台上,可见到有学生呕吐后他幽灵般地迅速移到了那人面前,一把扣住了他的下颌。
“你在…做什么…这可是…对生命的…不尊重…”那个男生的嘴角还淌着呕吐物,已经流到了老师手上,可他丝毫不在,瞪圆了双眼,神情异常兴奋,手死死地钳住对方,令他大张着嘴巴无法闭合。
“坏学生…是要接受惩罚的!”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止血钳,在类似尖叫声的语气中将尖锐的那头猛地戳进男生的牙龈软肉中,再奋力一撬,一颗沾血还吊着神经的牙齿飞了出来,撞到夏烛的桌脚又弹回地上。
男人满意地收回了手,将地上的牙齿捡了起来,举在眼前像欣赏一个艺术品在闪电中反复观看。
失去一颗臼齿的男生痛苦地倒在地上,因为疼痛而全身痉挛着像一只被开水烫伤的蛆虫,他甚至无法发出尖叫,只有喉咙中呜呜作响,嘴里的口水血液混着残余的呕吐物糊满了整个下巴包括颈脖。
夏烛注意到风枫正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人,看上去好像只是有点震惊,但如果细看就会发现她的咬肌也在颤抖。
没有一个人打算管管地上的学生,老师走回讲台,将牙齿收进上衣口袋,又接着捧起书开始照着念。
好在这里四面通风,血腥气很快就散了大半,雨又下了起来,几滴飘到了坐在窗边的风枫的书上,晕出一种独属于书本的气味。
三个小时如此艰难的结束,地上的人已经晕了过去,老师指定了两个同学将他抬回自己的房间。
“下一个学生记得打扫水池…”
“同学们…都要去食堂…吃饭哦…”
食堂吃什么?
自然是。
鱼汤,鱼糜,红烧鱼头。
靠窗的一张圆桌上。
风枫捏着不锈钢汤匙,刮擦着餐盆的边缘,发出不太美妙的噪音。她的焦虑显而易见,怕后天的数学课上,自己会成为那个失去臼齿的人。
“这件事没那么复杂不是吗?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们就直接反击,毁掉这个梦境逼出魉,风枫,你的牙齿只会呆在你的嘴巴里。”
她只好这么安慰,风枫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风眠排在打饭队伍的后面试图去和其余的同学搭话,可见他现在悻悻地回来就知道没有什么进展。
他把食物放在桌面上,伸手揉了揉风枫的脑袋,坐到了夏烛的身边。
她闻到风眠的身上有一股很重的肥皂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