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入两枚硬币，按下选择键，上杉从自动贩售机里取出两罐宝矿力，目光却被右边第二排的第三格的橘色罐子吸引。

她喜甜怕酸，用蜜糖渍过的梅干是她的极限，可酸涩的柠檬却偏偏是他的挚爱，甚至可以空口吃下一个而面不改色。

而这一从小到大的喜好却在他离开后开始改变，在那一丝丝的清新略带苦涩的味道里，仿佛能嗅到他的气息。

日子久了，也就真的习惯了，也会学着他的样子泡上一杯柠檬水，乃至现在，亦可镇定自如地灌下那含有50%柠檬原汁的饮料。

原来太过思念一个人，便是不自觉地活成他的样子。

“你站在那里想什么呢？”懒懒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调整了下情绪，把饮料递到来人的面前，面带笑容：“仙道桑，请你喝。”

夏夜里的空气浮动着草木的清香，虫鸣散落在看不见的角落，待你想去寻时，又悄然无声。

“对了，我还没有谢谢仙道桑呢！这个大麻烦能解决，全靠仙道桑！真的是太感谢了！”上杉一笑，没有解释，只双手合十，郑重其事地道谢。

啧，又是仙道桑……他撇撇嘴，只装作没听见这个刺耳的称呼。

“不准备追究吗？”他指的是SD卡丢失的事情。

“是我自己疏忽，才让别人有了可乘之机。而且……”她叹了口气，犹豫了下继续说下去，“体育馆里也没有监控……”她只是个小记者，没有实际的证据，除了认吃这个哑巴亏，她也做不了什么。况且，即使有监控，即使有人看到了什么，也不见得会愿意站出来说话。

“听起来，你是知道谁搞的鬼咯？”

“只能说是猜到……一点点吧。”同行之间，从来是斗争倾轧，壁垒分明。为了能拿到新闻，什么事都是可以做，什么原则也都是可以放弃的。越是大新闻，就斗得越厉害。

“不过，算啦，都过去了嘛，你看我刚刚拍得多好。我想加上配乐，要那种节奏鲜明的，效果一定会更加震撼！”既然无法追究，不如打起精神做好接下来的工作。她有信心，这个Video，一定会震惊明天的日本篮坛。

“上杉……也长大了。”仙道心生感喟。职场不比学校单纯，况且世人多是惯于明哲保身，在没有强力佐证的情况下把事情闹大，的确不是明智之举。

“不是变老了吗？”上杉俏皮地反问。

“当面说女士老，似乎不太礼貌吧？”仙道无辜地眨眨眼。

“喂！”这是什么意思？背后说她老吗？

看到她那瞬间瞪圆的眼睛，气鼓鼓的模样，仙道的嘴角高高扬起了弧线。

“不管怎么说，你都比我老！学！长！”她咬牙切齿地加重了重音。

“好啦！好啦！抱歉啦！”被这样不善的眼睛盯着，谁都受不了。仙道把手掌放在鼻尖前做了个求饶的姿势。

上杉傲娇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又忽地一笑，眉眼弯弯，灵动娇俏。

仙道有一瞬间的晃神，仿佛面前的还是当年的那个人。很快地，他就抓回了注意力，嘴角上扬笑了一笑，“拿到了一个独家，就只请我喝东西，上杉学妹是不是有点太小气了？”

放下饮料，仙道一步一步缓缓的走近她，直到她后背抵到体育馆的墙，退无可退。

“你……你想怎样？”不规则的树叶光影投在他俯低的脸上，她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一双深邃的眼睛。

他的气息在鼻尖萦绕，清新又开阔，那是记忆里独属于他的，又多了一些成熟男性才有的味道。温热的指尖撩过她耳畔的肌肤，伴着一颗颗细小的疙瘩起来的是麻麻痒痒的触感。

加速跳跃着的心脏仿佛就要从她的喉咙里蹦出来。

“请我吃日式火锅吧，学妹。”

“……日式火锅？”倏然拉远的距离，她还有些回不过神，呆呆地看着他一脸恶作剧得逞的笑。

“是啊，不然你在期待什么呢？”低下去的尾音里带着暧昧的暗示。

“才没期待什么呢……”上杉面红耳赤地回嘴。

“没有就快点收拾吧，我记得鱼住家的寿喜锅可是每日限量供应，卖完即止的。”

他快手快脚地把相机放回包里，随手一甩背上肩，几下就走到了前面

“那是我的包……”她急急地追上去。眼瞅着就要勾到包的带子了，仙道一个变向加速，又把她甩得远远的。

“抢的到，就还给你咯。”他戏谑地举高手里的包，饶有兴味地一副等着她追上来的表情。

跟他比跑步，难道她是傻瓜吗？！

嗯……也许是傻瓜吧。

又想尽办法试了几次，甚至是在等红灯时假装无意地出手，却还是每每被他看穿伎俩。

“学妹，要不要我放个水呀？嗯，应该不需要，我相信学妹的能力，下次一定行的。加油哦！”看着那张笑嘻嘻的脸，上杉只恨自己平常缺乏锻炼，才跑不过他。

远远的，鱼住家的红色字样还亮着灯，店门向右顺滑的推开的同时，服务生香里奈的“欢迎光临”恰好响起。

“奈奈，鱼住学长在吗？”她还是延续着读书时候惯用的称呼。

“老板在里面哦，这位是…”香里奈好奇的目光落在了随后而入的仙道身上，看起来颇为眼熟啊，仿佛今早的体育新闻上就有这张脸出现过。

“啊啊啊，您是……是……”陡然变高、变调的声音彰显出了她内心的激动。

“对，我是。”仙道点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想。

“香里奈，你太吵了。”鱼住学长，不，正确来说应该是鱼住老板严肃地站到了料理台后，方正的脸上因看到昔日的好队员而露出喜悦的笑容。

昏黄的灯光点亮不大的空间里，牛肉寿喜锅的浓厚香味混合着三文鱼茶泡饭的清香在空气里飘荡，仙道跟鱼住随意地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问候讲述着彼此的近况。

低头啜饮了一口茶泡饭的汤，暖意从腹部向四肢蔓延，上杉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镰仓，一座海边的小城，现代社会的匆匆步履与它从不相干，它自在地、安静地存在着，数十年如一日。在这里，时光也仿佛停滞了一般。

夜已深，浪依旧，宽大平整的栈桥上，夜钓的人手持钓竿，静默而立。

顺着旁边的台阶而下，潮湿细软的沙嵌入鞋底，漫无目的，谁也没有指明方向，只是闲散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重逢以来，他的周围总是围着一大群人，这样并肩同行，倒生出了几分旧友再聚，岁月静好的味道。

仙道伸了个懒腰，感慨道：“还是神奈川最舒服了，这里也都没有变……”

“美国不好吗？波士顿也近海呀。”上杉轻轻地呼吸，让那带着海腥味的空气充溢了整个胸腔，再缓缓吐出。

“现在是上杉记者的问题呢，还是上杉学妹的问题呢？”仙道偏过头，有意玩笑着反问。

“我的采访器材都在你那背着呢。”上杉努努嘴，指了指他背着的采访包，摊开空空双手，直直地伸到他面前。

仙道轻拍了下她的手，动作随意又自然。

“波士顿很冷的，再过几个月，就会开始下雪了，不像神奈川这么的柔软，温暖……”而且，也没有她在。

“以前……以前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在神奈川的海滩上，日本人都不会假笑了。””这意味深长的凝视让她的心悄悄地漏跳了一拍。

“对了，仙道桑在联盟打球，会不会很累？”她开始转换话题。

“现在还是上杉记者的问题吗？”仙道故计重施。

“不然，手机也给你吧。”她笑着摇摇头，把手机递给他。仙道顺手接过，在手里一抛一抛的扔着玩。

“你……”还真的拿呀。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毫不客气的举动。

“还给你。”转眼，手机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不是怕你写，只是……”他以手梳过头发，半眯着眼睛一派安然地注视着远方。

在联盟，没有人真的把亚裔球员当回事，他们从不乐意在球场上看到不同肤色的球员存在。即使他在UCAA战绩惊人，即使他在联盟选秀的评分打破了历年日籍选手的记录，亦是受尽冷眼与嘲讽。

连当时的教练也是如此。

整整两个赛季，当与他同届的球员，可以打半场，打全场。他仍只能坐冷板凳。而为了争取到更多的上场时间，他唯有不断的练习，再练习。

即便如此，上了场他也仍然要面对各种不公，当对手的恶意犯规只需要用一句轻飘飘的“Sorry”来解决的时候，他所能做的，就是比任何人花更多的时间去学习、思考、练习！

而当这句“Sorry”都听腻了的时候，他才开始有真正的话语权。

众人仰慕的背后是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生活的训练、比赛、记者会。

甚至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机器人，在固定的做着一些流水线一样的工作。

这些话，他从未说给任何人听过。联盟是残酷的，现实的，不相信眼泪，尤其是来自弱者的眼泪。

虽然已经刻意地轻描淡写，她仍听懂了他衣锦还乡背后的辛酸苦楚。

“阿彰，你辛苦了。”

“阿彰”，那是从岁月长河里流转出的泠泠声响，像那夏日里透着沁心甜蜜的白桃汽水，咕咚地冒着气泡。

仙道的眼眸一下子亮了，如暗夜里扑哧一声擦亮的火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的眼里翻滚，如身后那一片在月光下闪烁着光芒的静谧海洋，引人沉沦。

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上杉偏转开过脸去，面颊飞红。

“真令人高兴啊……”

“什么？”她忍不住回头又问。

“能再见到翼……真是太好了。”英气的脸上徐徐绽放的温柔笑容，如阳光，转过花木，流入树荫，照亮了她的心灵深处。

“请问……你是仙道彰吗？”突兀地，他们的身边响起了一串英文。

“我的天！真的是！我的天！”随着他的转身，瞬间高八度的嗓音刺得耳朵隐隐作痛。

“我是你的球迷，他，他也是，我们都是……”金发碧眼的外籍球迷挤到他的身边，夸张的肢体语言，热切的目光，如逐光的飞萤将仙道包围。虽然他用私人行程拒绝了对方合影的要求，还是免不了要在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纸条，衣服，甚至肢体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揉了揉不知道是被谁撞到的手臂，上杉默默地退到一旁，嘴角的笑容缓缓地、缓缓地黯淡了下来。

柔软的沙砾细细碎碎地落在人行道的地砖上，轿车亮着灯擦身而过，留下一连串热烈的音符消散在风里，拐角处黄紫相间的便利店招牌默默闪耀，下一个路口，就是酒店的位置了。

上杉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仙道走了几步，见她立在原地不动，疑惑地问。

“我……还想买点东西。”上杉指了指一旁的便利店。

仙道点点头，抬脚向便利店走去。

“那个，仙道桑如果有事，就先去忙吧。我自己可以的，现在也很晚了不是吗？仙道桑今天也辛苦了。”上杉吞吞吐吐、颠三倒四的话，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

这是……在对他下逐客令？仙道停驻了脚步，默默地看着她。

上杉不敢与他对视，扭头看着便利店里的店员将过期的面包、便当，一件一件地从货架上拿下来，整理到脚边的提篮。

或许夜风太过温柔，也许月色太过美好，亦或者只是那些熟悉的地方，他们一路同行，才让她有了错觉。

但现在，她清醒了。

仙道看着面前的她，良久，低头一笑：“好吧。那我就先走了。今天你也辛苦了，明天见。”

直到仙道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上杉紧了紧背包的带子，举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