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刚刚结束,解灼安着一身蕈紫官袍,臂怀笏板,正从大殿悠然走下阶去。两旁官员大圈小圈地议论着,今日朝堂之上,这位年轻尚书旁敲侧击,打了太子的脸,丝毫未留情面。见其往日高冷,处事还算圆滑,不轻易得罪人,如今是什么意思,公然与东宫作对?
自从沐王封了亲王,众人便不断揣摩圣意,惶惶不安。昨日又因其赈灾有力,竟得获许在朝议政,可见地位攀升。吏部尚书位高权重,如果他这么做是要助沐王,朝局定会大变。
待解灼安远去,霍无期身边瞬间围了一圈人,比起琢磨不透的吏部尚书,这位刑部尚书更好试探。霍家女不日便要同太子殿下完婚,霍无期必定心向东宫,从他这儿说不定能探出东宫的态度。
霍无期心知肚明,朝诸臣躬身一礼,做足姿态,逼得众人不敢言语,只听他说:“诸位恭贺小女,霍某愿与大家同喜。只是东宫迎妃,关系皇室,还有许多细节需要亲自敲定,望诸位让条道,容我回府处理。误了事情,霍家担不起啊——”
他说得极为恳切,避重就轻,更是让众人难以接言,只好目送他匆忙离去。
快出宫门时,霍无期放慢了脚步,前面那紫袍青年正驻足,微倚着门,似乎在候着他。
霍无期不过四十,身形矫健,明目正脸,眉头舒展,一副稳重臣子模样,见着解灼安,礼貌一笑,不急不缓地走了过去。
“灼安是在等我?”
“是。”解灼安直起身子,与霍无期四目相对,冰冷眼神依然摄人,“刚刚走得有些急了,忘了恭贺大人。”
霍无期佯装无奈道:“你们都以为我攀上了高枝,将来是风光无限的国舅,可惜,富贵檐绝不是好待的。”
解灼安轻轻一笑,眉眼间少了些疏离,他道:“大人既已上了这檐,受得万丈光芒,何必自苦?东宫行事,只要大人不掺和,足以自保。”
霍无期看着这人,心中一咯噔,想道:今日朝会,你明目张胆地针对东宫,彻底揭下工部的遮羞布,陆明烛的命都要保不住了,下一个指不定就是刑部,就是我。此言不是威胁,又是什么?
虽心中不满,霍无期还是一脸亲和,温声道:“灼安性子好,看世乐观,颇有长公主超脱之风。但你还是太年轻,不知身不由己的滋味。”
“您从一开始就不愿放手,何谈身不由己?这婚事并非陛下初衷,若非两厢情愿,又如何成得?”解灼安冷声质问道。
霍无期目色渐沉,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尚书,心中莫名有些吃苦。
解灼安一拘礼:“家父去世后,您曾于朝堂庇佑我一二,灼安不会忘。但能为大人做的,也就到此了。”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霍无期闻言,心中一漾,忙唤道:“灼安啊,昨日太傅赠我一词赋,你帮我斟酌斟酌,如何答赋。”
解灼安停步回头,道:“太傅于太子,如师如父,盼其恭礼成事。太子已逾而立,却不曾纳妃;令爱不过及笄,不谙世事。写赋托嘱其父,是为关怀。大人略表殷切之意,宣爱女之德,答其忧徒之心,便可。”
霍无期点点头,眼中勾起一丝笑意,一种不曾表露人前的笑意,看着那单薄身躯撑起紫袍官服,稳重地走出宫门。
***
解灼安出了宫门,便直向镜渊阁而去,顿时褪去了隔人的清冷气,眉眼间都含着怒色。
阙兰因跪坐床榻间,中央有个小桌几,上面放着一个玉质棋盘。黑白棋子坐落点处,相互围扰,一时看不出谁占着先机。满盘棋子,仅剩几处余白,将是最后的争锋所。
她露骨的右手中拨弄着一枚黑子,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棋盘之上,嘴角微微上扬,看起来既自信又兴奋。
门外脚步声渐进,阙兰因两指撷住那黑子,迅速地摆入棋局。只听玉盘与棋子相碰,发出清脆之音,刚好落入来人的耳中。
阙兰因偏头一笑,道:“灼安兄,如约,下完这盘棋。”
解灼安忍着怒火,微微凝气,朝着床榻边走去,即刻撩袍而坐,注视棋盘。
这是他们的规矩,棋局一开,莫言其它。一切缘机交由棋子,胜者才有最先发语权。
刚刚那枚棋子落入后,本已是“接不归”【1】的黑子,顿然谋得一线生机,断尾求生,在白子相围之下,却是峰回路转,开出一条坦道。
解灼安撷起一枚白子,偏偏断在了道一侧,并未阻拦,迎君而出。本是争锋所,如今白子旁观,黑子起局,孰赢孰落?
阙兰因并未顺势而出,而是顶着白子锁道。白子大势虽成,这么一顶,方寸间的输赢却不可定。
解灼安冷笑几声,撩起袖袍,落定一枚白子,又拨起几枚黑子,随手仍在一侧。
阙兰因撷起最后一枚黑子,落定道后,狡黠道:“你该如何做呢?”
解灼安眼中一亮,原来黑子一开始就开了两条道,一条坦荡道在前,一条崎岖道在后。白黑周旋坦道,黑子却意在崎岖道。
路虽不平,却可险中求生。
“我输了。”解灼安抬首凝望着阙兰因,目光中的怒意早已消逝,剩下的是冷淡与默然。
“你未用全力,谈什么输赢?”阙兰因言语之间夹杂着几分嗔怒,又掩于冷厉之中。
“阙兰因,这是暮秋的棋局,在这冬月完局。我希望这真的是完局。”解灼安放缓了声音,是以朋友的身份,不卑不亢地请求。
阙兰因却笑道:“我与你周旋,只在方寸间,你却看得见我的野心。那灼安应当知道,我选的是无人问津的崎岖道,被白子步步紧逼,非得搏命而行。你愿意让我走坦道,我自然能轻松破局,但只要你心怀一丝灭我之心,那便是万劫不复。更何况诱我入坦道的人,不会是你,是那群我最恨,又恨着我的人。他们,也看得见我的野心。”
“所以,你还是要走下去。不惜利用我?”
解灼安的眼中蓦然划过一丝悲伤,那是无力拉住挚友的悲哀,又是在胜过友情的复杂情感中掺杂算计的失落。
“陆明烛的身份太过特殊,若非你上言,陛下都不一定下得死令。这份口供太过沉重,压着无数百姓的血汗。你做不到无动于衷。”阙兰因心里积痛,叹了口气,“灼安,我承认……”
所有人都是棋子,我就是这么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啊。
不等阙兰因继续说下去,对面的人却突然下了床榻,抬手掀掉了棋盘,黑白棋子散了一地,交错在一起,如同他的内心般繁乱。
解灼安挺立身姿,双眸如万丈冰雪开出红莲般,俯视着阙兰因,怒道:“你以为你是谁,可以执掌一切么?当初我劝你入仕,与我一同答效万民,方不委鲲鹏之才,你说你一心修史,不问世事。可如今呢?看似承着裴老恩德入沐王府,辅其自保,却又步步为营,逼得王府树敌东宫,搅得朝局不宁。谈什么自保,你根本是起了夺嫡之心!”要利用,为何最初拒绝我。
阙兰因目光一滞,回溯起许多事,“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夺嫡。”
解灼安闻言,从愤怒变成哀恸,低着声腔,咬牙问道:“十年间不问世事的阙兰因,十年后搅弄风云的阙兰因,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而我,又算什么?”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阙兰因早已分辨不清。都说时间磨人,却磨不去过往,磨不去仇恨,只要过往还在,仇恨还在,她就永远不会只是阙兰因,永远重叠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解灼安只是在珍惜阙兰因,不会珍惜那个身负仇恨的孤魂。
阙兰因仰起头,笑意晏晏,“灼安是阙兰因的挚友,一辈子的。”但不是我的。
“你……”解灼安捂住额头,竟有些慌,突然被人这么一诺,心里怪怪的,痒痒的。愤怒与不甘,质问的底气,全没了!这算什么啊?
阙兰因却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劲,俯身捡起棋盘,又小心翼翼地拾起掉在地上的棋子,一枚一枚地放回棋盒中。恍惚间有人握住了她的腕,硬把她提起,二人目光相对,又是一番审视。
“你,活着回来了?”解灼那来回审视着她,似乎之前都看不真切,现在重新确定。
“嗯。”
“下一步可是刑部,霍无期?”
“是。”
“我不同意。”
“可我要他死。”阙兰因说得很轻,又很坚定,势在必行。
解灼安抬脚一勾她的踝,让她猝不及防向后倾去,又用双手扶住她的肩,顺势将其按压在床上,俯身凝望着她。
阙兰因有些慌了,她从未见过解灼安如此失态,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觉上方那野兽般的眼神不该出自这清风明月之人。
“养病的时候,杀气还这么重?”解灼安冷冷地说道。
闻言,阙兰因舒了口气,她回笑道:“霍无期于你有恩,于我为敌。你若非要阻拦,不如当一场对弈,孰是孰非,自在输赢间。”
解灼安顿时松了手,直起身来,理了理官袍,又端起一副卑人勿扰的明月之姿。
“朝堂之上,没有输赢,只有立场。”
阙兰因支起身子,揉了揉心口,问道:“那你的立场是什么?东宫,沐王,还是信王?”
“你这是在套我的话?”解灼安眼中露出一丝不屑。
阙兰因坐在榻上,手肘撑在膝盖处,掌心拖着腮,身子略向前倾些,重复道:“你的立场是什么?”
“除去这个尚书位,我是长公主之子,享郡王之尊,你说我的立场是什么?”
阙兰因蹙起眉,脸色已有些苍白,“若非陛下顾念旧情,这尊荣便如云烟可轻易散尽,不留痕迹。皇位更迭,你以为这点旧情还能传代么?”
“食君俸禄,忠君之事,不偏不倚,方能自保。”
阙兰因下了床榻,站到他的跟前,毫不留情地说道:“可惜,你做不成纯臣。从你十二岁起,便是如履薄冰,旁人冷眼,同辈戏谑。你能走到尚书的位置,绝不是因为郡王尊荣,而是竭尽心力,斡旋朝野;忍常人不能忍,锱铢必争。所以,你不敢、也不能让这一切化为云烟。一旦放手,饿狼扑食,你最恐惧的事情就会发生。”
面对阙兰因的“抽丝剥茧”,解灼安竟流露出安心神色,唇角上扬,“放心,我不会碍着你的道。无论储君是谁,我深扎的是皇权本身,任何人都妄想践踏。不偏不倚,只因我是中枢道,不可撼动。”
阙兰因突然朗声大笑,轻轻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变了,却较彼时更为天真。”
解灼安也不辩解,眼神还变得有些温柔,“太子立妃,玲珑要献上一幅画,请你去参考参考。”
“好。”
待他的脚步声远去,阙兰因收敛了笑容,目光中有些许怅然。
“殿下,出来吧。”
床榻之侧,有扇后门,因被书架遮了门缘,不易被人察觉。萧衍推门走了出来,一身白衣,手握骨扇,仍是那副纨绔模样。
“先生的棋局,我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