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兰因的三步棋几近走完,只是这最后一道“掘壑”,并未因暗账浮出而结束。追根溯源,还要回到皓京,那个权力的中心。
裴陌守在京城,流民来历有了结果,他们确实都是淄都人,而且都是深谙盐政的百姓,受某位先生指点,不顾性命赶来皓京。想来有两个目的,一是引起朝廷关注,二是作为人证,受到他的保护,等待召唤。现在,只欠东风。
直到阙兰因的信递到他手上时,裴陌才真正感受到,她与他,所有思虑汇于一点。即便隔着几千里,他依然能见她之落笔,浓墨之下,深不可测之阴谋,同时又蕴着生机。
“淄都事难,左府查抄,韦既白自缢,账目未明。助沐王,查工部。”
工部尚书陆明烛与东宫关系彰然,朝堂之上颇有微辞。只是这位尚书做事圆滑,着实稳妥,加上威宁帝态度难测,大事安排依赖之,堪称左右肱骨。对于太子作为,也并无过多干涉。皇帝都闭着半只眼,谁又敢多说什么?可若有人想挑破这层层权力雾霭,那必定是轰动上下,碾转朝堂。
盐政一案如何牵扯工部呢?旁人不知,但锦衣卫调查百官,裴陌知道,韦既白曾是太子门客,经过几层埋掩,被安排进淄都,作为盐运使掌管着全国最盛的盐场。盐商进货,皆需盐引,于盐场取盐,再至淄都,进行筑包。而工部负责的,便是制作筑包砝码,亲自秤掣【1】。
工部与淄都盐政,脱不了干系。而这两者,最深的牵系,便是东宫。
裴陌要做的是上达天听。在这之前,他要去趟镜渊阁,因为手中还有另一封信,是给养父的。
镜渊阁,阙兰因心甘情愿待了十年,裴以晏守了大辈子的地方,宁朝所有珍贵史书的收藏所。上好的檀木书柜,林立其间,架构历史,架构心血。无数小吏谨序穿梭,归档书籍,修复古册。
曾几何时,刚刚亲历生离死别的小裴陌第一次入阁,浩瀚历史将他那“渺沧海之一粟”般的伤痛轻易抹去。【2】
至此,每当他心痛难捱时,都会跑到这里面,躲起来,感受自己的渺小。
“为何不去裴府等我?”当裴以晏问起这话时,裴陌才意识到,他又一次,因那谋臣,破了枷锁。
这十年,他再没有避到这里,即便心痛到无法呼吸,只要触摸颈间之疤,便能想起那时的无力,便要化身阎罗去斩杀罪恶,不让自己有片刻停歇。
可这次,他很自然地走进了曾经的避风港,愿意寻求慰藉,愿意停下脚步,即便只有片刻。
“父亲,学士阁房在何处?”裴陌将信递给了父亲,将自己的欲求袒露无遗。
裴以晏会心一笑,令人引了路。
阙兰因一出阁,便予他无穷思绪,裴陌绝无法容忍模糊之人肆意挑逗,而观察一个人的房间,最能发现秘密。
身在北镇抚司,裴陌自认观察敏锐,可这房间只能用两字形容——“规矩”,规矩到根本寻不得一丝过往踪迹。方正的桌子上放着平整的纸笺,诸般书籍规范摆放,所有物件亦是依据规制配置。这根本不像居所,倒像是镜渊阁的一个缩影。
裴陌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阙兰因完美诠释了“入乡随俗”。
这时,裴以晏拿着拆开的信笺走了进来,“阿陌,看出什么了吗?”
“这个人,太谨慎了。”裴陌转过身来,眼底隐者失望。
“这封信你也看看吧。”
裴陌接过信笺,上面只有一行字:“调承令,将归许止渊。”
“当年,你父亲请旨监察西疆,陛下特赐调承令。如今,陛下将这块令牌转交给她,为了相同的目的——‘以命替君行’。”裴以晏叹了口气,又道:“阿陌,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这是裴以晏第二次劝他信任阙兰因,甚至搬出了自己的父亲。裴陌至今弄不清楚,人心多变,为何父亲会如此相信这个学生?查不出她的过去,阙兰因就永远是个谜。陛下多疑,又为何会将调承令交给这样一个人呢?
***
大殿之上,裴陌将淄都情况上禀,威宁帝面露怒色,不经意间说出一句话:“阙兰因,没留余地啊。”
裴陌心想:陛下评判的不是沐王,而是阙兰因。这样一来,对于一旁听政的太子而言,沐王本身无所惧,阙兰因却成了最大威胁。
她选择站上风口浪尖,以己身为沐王铺路,一旦她倒了,矛头便会直指沐王。这对萧衍而言,何尝不是一种逼迫?骨血铺路,他不得不走。
阙兰因身若白衣,背景干净,确实是铺路的最佳人选。
三天之后,威宁帝下诏,彻查工部,一场惊天密案悄然呈现。
工部工匠铸造假砝码,导致称量筑包之时,大称进,小称出,韦既白在淄都配合,官商从中谋取暴利。加上这一条,左一容的暗账就对得上了。【3】
裴陌心知肚明,工部犯下如此大事,陆烛明必然主导。只是韦既白做事周密,他一死,没了证据指认背后主使,自己在众臣面前直言,也成了攀扯。
威宁帝仅仅以管束不力的罪名将陆明烛连降三级,明眼人都知,降级于此,不谓大过,尚有转圜地步。
此时,仍有一事尚不可轻待,城外那些滞留难民,已成一观。涉及民政,内阁拿策,金吾卫执行,安抚之下,仍是搅扰京民。而后有人递了折子,往陛下那儿报,很快便出了旨意。
圣旨快马加鞭,竟与赈灾队伍同时抵达淄都。沐王亲自赈灾,不眠不休站了几日,分发物资施粥,彻底融入当地百姓中。
阙兰因和锦衣卫仍在清查左府和韦府,许多证据直接证明官商勾结,一下子牵扯出当地三成官员。依据圣旨,御史拟奏,革职的革职,几名情节严重的则送往京城审判。那些奸商亦被抄没家产,全部充公。阙兰因带头,在盐场将灶户的卖身契焚烧殆尽,对“幸存”盐商示以警告。
左一容作为关键人物,一并押送回京。有人盼着他活着,有人只想让他永远闭嘴。
显然,东宫是后者。
芙蓉暖帐之中,一女子伏在那微颤的胸膛上,背上已然汗涔涔的,薄衣透着细软皮肤,饶有销魂滋味。
“殿下,该醒醒了。”女子声音着实寒凉,竟让这位太子殿下醒了三分酒。
“依然啊,你就不能让我缓缓。”太子一脸倦色,面部苍白得可怕,颤着手抚上她的颈间,刚欲亲热。
花依然忽然起身,提起床上一件披衣搭在肩头,又拢了拢襟口,冷笑道:“殿下可真有出息,一时失了意,便要装病,这矫情劲依然可不奉陪。”
萧屿和一咬唇,征服欲作祟,他用力圈住了她的腰,刚要往里拽,却见花依然咻地按住他的肩头,俯下身来,眼神凌厉地望向他,“殿下,别憋着啦,告诉我。”
一语戳心,萧屿和无法躲避她的眼神,甚至觉着这冷言冷语也透着无限诱惑。
“好,我说。”
片刻后,花依然抱着含泪的太子,拥进怀里,唇渐渐靠近他的耳侧,喃喃道:“殿下可是忌恨阙兰因?不如我替您,杀了她。”
萧屿和一惊,支棱起身子,将她反抵在床沿,惊声道:“你说什么?”
“让我出宫。”花依然很认真。
“你疯了?”抵肩的手愈发用力,让她有些吃痛,可这疼痛又实实地打在萧屿和的心口。
花依然抚住他的脸,指尖摩挲着那桃花眼,拭去他眼角余泪,目光也柔和了许多,慰声道:“霍家女不日便要入主东宫,这是我最后效劳的机会。”
“你明明知道,我只要你,只有你。”太子苍白的双颊陡然泛红,目光极端阴鸷,已不是病态模样。一字一字咬开,誓要窜进她的心里。
“殿下已为我守了十几年,够了。”
“住口!”萧屿和松了手,光脚站在地面,居高临下看着床上的她。
花依然噗嗤一笑:“我出身教坊司,自幼习剑,以武助兴,不过玩物。纳入东宫,蒙殿下盛爱,最终的归宿,竟是在床闱么?殿下,我以为您懂我。”
萧屿和面色一沉,道:“可你应当记得,阙兰因那次入东宫做了什么?”
花依然揉了揉肩,站起身来,为太子束衣,不着语气道:“她道出了殿下安排在阁中所有内应的名字,一个不漏,一个不差。”
没错,自那以后,只要有阙兰因出没的地方,东宫的人必然止步于外。即便如此,她不过一个修史小吏,本也构不成多大威胁。可萧屿和没有料到,一向遗世独立的阙兰因竟会真心辅佐沐王,就连父王也任由她持牌而行。不过去助沐王赈个灾,竟闹出这么大的事端来,几近断了他的财路。
“沐王庸碌无能,没有阙兰因,他不过就是个闲散王爷。”花依然束紧了他的红玉腰带,往上一提,“这次机会难得,不动手,只怕日后便动不得了。”
萧屿和颔首望着她,似在审视,眼神扑朔,一下子情难自禁,就将深情的唇贴了上去,想要包裹住她的一切,一切……
唇间还未温存,花依然推着他的腰向外,挣脱开来,仰着颈,“殿下与依然,止步于知音,好吗?让我出宫。”
太子的眼眶又红了,虽已过而立之年,萧屿和的容姿还是那般楚怜,实在不像把持朝政的权子,脸颊上的酒晕更衬着他风情。
花依然踮起脚尖,凑到太子耳边,说:“依然会回来的,一定,不会离开您。”
萧屿和转过身去,目光冷了几分,“你若没回来,我会让整个沐王府为你殉葬。”他又一回首,偏头看向花依然,笑道:“不,整个皓京。”
花依然悠然回笑,拢好自己的衣襟,拂袖与他擦肩而过。待到她出了寝门,萧屿和跌坐在床,迅速敛了伤色,唤道:“进来吧。”
寝宫的门被迅速推开,走进一个戴着白狐面具的劲衣男子,半跪在太子面前,俯首道:“殿下。”
“杀了左一容。”萧屿和的眸中流露一丝戾气,又道:“还有,探探她。”
“那沐王……”
太子一笑,“他还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