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地势极高,半山耸入云霄。
入云台乃天玑峰侧峰处横生出去十数米的一个石台。因终年隐在雾中,不易得见,故而天若宫中甚少有人得知。若非那次朱达之说要锻炼他的胆量,硬将他扯上去试剑,唐翳压根不知道有这个地方存在。
与沈缨并肩坐在入云台上,唐翳伸手抓住把凉薄的白雾,又放开:“师父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都没瞧见你?”
“大概在你上台的时候。”
唐翳把脸埋在雾霭当中,想着沈缨大概把自己在台上的所有的动作都看遍了,当时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这番表演做得好不好,心中大觉窘迫:“师父,你专程来看我?”
沈缨“嗯”一声:“剑舞排得不错。你出剑运气比之前流畅多了。”
唐翳脸上一红:“若是知道师父要来,我便不到台上去了。”
沈缨奇道:“为何?”
唐翳道:“若我提前便知道师父会在台下,定会紧张……况且,我更愿意省出点时间和师父在一起……”
他乍见沈缨,欣喜之余,总觉得眼前的事情不甚真实。加之四周雾霭沉沉,愈发有身在梦中的感觉,唯有不断说话,听到对方的声音,才肯确信沈缨的到来是事实。
遂又没话找话:“这个地方,朱师兄带我来过。白天的时候,站在雾霭中,便似真的生了羽翼,身在云天。”
“朱师兄剑术极好,他可以直接纵身坠下去,直等身子落到半空,再忽然御剑,惊险又刺激,我却不敢那样。”
沈缨淡道:“你行事谨慎些,也是好的。”
唐翳局促的搓了搓手:“师父,你在家里可还好吗?”
“晚上到山上来,路不太好走吧?”
“我原以为剑舞太过吵闹,师父不会喜欢……所以,一直没敢把帖子拿出来……师父,你不会生我气吧?”
“……”
他连问了四五个问题。
沈缨待他说完,才道:“你一下问我这么多问题,要我如何回答?”
唐翳愣了愣,还未答话。
沈缨又道:“你明日仍要早课。”
唐翳闻言,以为她是要走,忙站起身来:“师父,你不留了吗?”
他不擅作伪,一瞬间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沈缨静了片刻,伸手过去:“带你去个地方。”
她不等唐翳准备,拉着他纵身跃下悬崖。
唐翳大惊,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身形急坠而下,一瞬间天旋地转,还未来得及叫出声来,沈缨一剑划破雾霭,在空中旋出个漂亮的圆弧,在平缓落下个十数米之后,倏然回转,撞向片爬满青萝的山壁。
唐翳见骤转了方向,还以为要撞到山上,吓出身冷汗,“好险”二字几欲出口。
沈缨身形穿过青萝,驰入个隐藏的山洞。
她放缓速度。
只见山洞里头生着各色奇异的花草。这些花草体积比之日常所见足要大了四五倍。
洞顶嵌有照明的矿石,花草的叶子本身亦在发着柔和荧光。
唐翳在思返谷之时也曾见过类似的景象,却远不及这里的奇丽神秘。
山洞并不太深,很快见了底。
里头是一对双生并蒂雪莲花。
这对雪莲花生得极大,花盘足有一张床的大小。花瓣半开半合,又白又厚,宛若四面天然的壁垒。
沈缨收了剑,停在了其中一朵雪莲的花盘之上。
唐翳头次见到这么大的花,置身其中,只觉得幽香阵阵,脚下花蕊有如天然的软垫般绵软,不由大感有趣。
沈缨指了指这双生并蒂莲:“我不习惯在人多的地方住。今晚就以花为床,在这过一夜罢。”
唐翳仍是少年心性,听说要在这里过一夜,顿时兴奋起来,忍不住问道:“师父,你是如何找到这地方的?”
沈缨随口说道:“不过上山之时无意间看到。”想了想,又补充了句,“这地方甚险,你一个人的时候,切不可贪玩过来。”
唐翳轻“嗯”了声,抱住片雪莲花瓣,触手冰凉滑腻,不软也不硬,手感甚好。
沈缨看他玩得高兴,又等了一会,才道:“明日早课仍是卯正?”
唐翳点头:“明早要去静渊师伯那里听道。”
沈缨眉角轻挑:“听道倒也罢了,再玩一会就睡了吧。”
唐翳没想到沈缨今晚会来,正是满心欢喜的时候,并不思睡。只是听她催促,才依言侧身躺倒。
却见那雪莲花如玉璧般的花瓣慢慢收拢起来,挡住了外头的光线,余下一个适合安睡的亮度。
唐翳有些惊讶:“师父……”
隔壁,沈缨的声音清晰传来:“别怕,安心睡便是。”
唐翳抱住了簇如细绒般的花蕊,鼻端闻得馨香阵阵,原先想着和沈缨闲话的心思竟很快模糊起来,安然进入睡眠。
待得一觉醒来,雪莲花瓣已经重新舒展开了。光线照进来,映在他的眉心上。
唐翳翻身坐起来,便见得身侧多了一串禾雀花。
那花每一朵都有一个小盏的大小,里面盛着晶莹甘露。
“这是……?”
沈缨随手掐下朵禾雀花递给他:“这是雪莲花蜜混着晨露调制而成的玉酿,有凝神提气的作用,你试试看。”
唐翳双手接过那花盏,轻抿一口,果然甜香满口,沁人心脾:“好香。”
沈缨看他睡了一夜,鬓上沾了不少落蕊,招手让他坐到身前,用一只紫檀木梳子替他梳通了长发。
因见得他的发带已经褪色发白,又随手取下自己鬓上那根常用的白玉簪,替他簪好发髻。
“这根发带旧了,等月末你下山之时,再换新的罢。”
唐翳仰头,看到沈缨鬓上少了那根白玉簪子,只余下三支样式普通的黑檀木钗,衬着乌油油的发,总觉得太过素净,少了几分颜色。
“师父,你把簪子给了我……梳发髻就不好看了……”
沈缨微皱了皱眉:“色相外观皆是浮云,又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朝洞外看了眼,“此刻还未点卯,一会我送你出去。”
唐翳听得这句话,便知道她真的要走了。
他一个人待在山上之时,并不觉得太难过,短聚过后再分开,心中却十分不舍:“师父,要不……我送你下山吧?”
沈缨看了他一眼:“你送我下山,误了早课怎么办?”
唐翳低头不敢应声。
沈缨凝目看了他有会:“早课若是听道,误了便误了,只要你不怕罚,送我下山也无妨。”
唐翳愿以为沈缨定会如静渊师伯那般板起脸,训诫他听道静心,养性修身的道理,没料着她会如此回话,一时间反倒怔住了。
“走吧。”沈缨走出几步,回头道,“听道旨在修身养性,不必强背。你别的课都还罢了,就是剑术上,仍是多用点心。”
唐翳一面应着,一面跟她走出山洞。
沈缨又道:“修道之人,不可存与人争胜之心。然则,若有人故意寻衅,也不必强忍着。山上若真有谁欺负你,你不愿对我提起,可多与绝尘子说说。”
唐翳听得这话,便知道她仍是介怀了他手上那道疤的事情,忙点头道:“没有人欺负唐翳。”
沈缨淡道:“没有最好。”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冬雪纷纷。
昆仑山有灵力加持,外观白雪千里,内里却是四季长春。
不知不觉,唐翳已在这山上学艺有大半年,眼看过了冬,便是长长的春假。唐翳想起之前与沈缨在蜀中过年的情形,又想着今年,他们已定居在乌兰县上,家中又多了个看似疯疯癫癫,本事却极大的绝尘子师伯,心里有说不出的期盼。
年底循例是要有一次大规模的试炼的。
所谓试炼就是,山上的弟子分批进入后山,进行收妖任务。
这些妖类当然是平日里早已被天若宫驯服了的,只是到了年终考试时,才被放出来,供众弟子演习用。
为确保参加试炼的弟子安全,每一轮试炼,场内都会安排有一位经验丰富的师兄或者师伯师叔负责守阵。
此次安排试炼题目以及守阵的人,便是紫渊。
为忙试炼的事情,紫渊已提前将唐翳的剑法课给停了。又与唐翳解释道:“此次试炼,负责守阵的人便是我,为公平起见,在试炼结束前,我便不再过来教你习剑。”
唐翳对他这番举措自然十分理解,又见他近来总是形色匆匆面带倦容的样子,不免隐隐替他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