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在院子四周点满了蜡烛。
光线充盈了整个宅子,透出融融暖意,便不似初时那样冷清了。
唐翳拿着笤帚,愣愣的看着那院子里的花草,总觉得有一件很特别的事情被忘记了,心里有些发毛。
沈缨接过他手中的笤帚:“今夜晚了,明日再收拾。”
“哦……”唐翳本能应了声,听话的走回房间里,忽然想起给沈缨准备的玉珏还没送出去,又走了出来,看到沈缨房里灯还亮着。
“师父,你睡了么?”
沈缨开门,自房内走出来:“有事?”
“我……”唐翳探手进怀里,轻捏着里头放着的锦盒,第一次想要送东西给师父,他本是满心期待。
然而等到沈缨真的站在面前,他心里忽又忐忑起来:师父会不会嫌我这个东西做得不好?或者,师父素日喜欢清静自在,根本不愿戴着这样的东西……
他心中迟疑,原先准备好的一番话就说不出口了。
沈缨等了有会,不见他说话,只当他有什么事情不方便在外面说,侧了侧身:“进来。”
唐翳跟进去,他心里怀着事情,脸上看起来就有十分不自在。
沈缨抬手指了张椅子,让他坐下。
“怎么,有何事要说的?”
“其实……”唐翳心头紧张,眼睛直直的盯着桌面。
桌面上放了个竹编的小篮,上面堆满了棉絮,包裹严实,里头也不知装着什么。
这是什么?
唐翳无意识的在心头打了个问号,思绪很快又自动跳过了这个问题。
沈缨细眉微微扬起,目光凝在他的脸上:“有话直说,不必吞吞吐吐。”
唐翳深吸口气:“师父,其实……我在山上学着注灵,做了件法器,想要送给你。”他一口气说完,自怀里拿出那锦盒推到沈缨面前,低着头打开盒盖,也不敢去看沈缨的脸色。
沈缨没有说话,四周一下静了下来。
唐翳等了有会,满心不安的抬头偷偷看了沈缨一眼,再看到那锦盒里的内容时,脑海中顿如九天雷落,一片空白。
这盒子里什么都没有,唯有只黑色的蛐蛐,此刻正翘着两根黑色的长须,耀武扬威的在锦盒晃来晃去,突的振翅,发出吱吱的声音。
唐翳愣住了。
愣了半晌,他终于反应过来,那锦盒当日,曾被朱达之借了去。
如今这蛐蛐,想必就是他的手笔。
唐翳脸色煞白,再次伸手摸进怀里,那双玉珏仍是好好的,被他收在衣服夹层里头。
还未来得及解释,沈缨抬手,将那锦盒一关,淡淡看了他一眼:“很好。天色晚了,去睡吧。”
唐翳自己也不知是怎么走到门外的。
他满脸惨不忍睹,仰首看着沈缨重新关上的门。
沈缨喜怒极少形于色。
唐翳想:师父这回八成是生气了。
一夜抱着被子翻来覆去。
次日清早,唐翳思绪乱糟糟的爬起床,到水井边上去打水。刚推开门,就闻到大股呛人的烟味。
唐翳探头出去,只见院子正中被人摆了一张案桌,上面摆好了香炉供果一类。
香炉上点了三柱三指粗上面描了金字的香。两旁点了一双极粗的蜡烛。
桌上又有朱砂符纸一物,上面压着一柄桃木剑。
绝尘子站在案桌前,难得换了身簇新的浅黄色道袍,却依旧赤着脚,披头散发,在那里喃喃自语。他手里摇着个铜铃,不时拿起朱笔,飞快在符纸上画几笔,然后将那符纸拿起来,就着烛火点了,在空中烧成灰烬。
唐翳扶着门框,站在那里,看得惊异不已。
他记忆中,杨村那年有个小孩生了重病,他家里人也曾凑了好多银子,在山下请了一个自称是高人的道士上来。
那道士当时就是在村子口摆了这样一条桌子,然后念念叨叨半天,又拿着桃木剑对着空气虚戳了好几下,之后就忙忙收了东西拿了银子下山。
结果当天夜里那小孩就死了。
自此,唐翳便觉得这些摆开架势开坛作法的人,多半是骗子。
只听得绝尘子念出一个咒决,忽提起柄桃木剑,将昨晚自唐翳背上抽走的小纸人放在案桌上,然后唰一声,一剑划到纸人身上。
随着剑出,纸人身上顿时显出一道殷红。
唐翳满脸错愕的看着。
他记得之前杨言跟他说过山下骗子骗人的法子:便是先将一个小纸人泡在药里,晾干了,然后在木剑上涂上一些东西,一剑刺下去,纸人上就会显出这样如血般的痕迹来。
绝尘子清喝一声,又一剑划在纸人身上。
纸人隐隐透出血光。
绝尘子扬剑一指,那纸人忽然立了起来,发出呜呜声音,似是在哭。
哭了一阵,它四肢开始挪动起来,竟如活人般跪下了,双手作揖对着绝尘子拜个不停。
绝尘子丢开桃木剑,指着它哈哈大笑:“你现在知道后悔,却也迟了。”随手拿过桌上的一碗水,对着那纸人当头盖下。
纸人被浇了个透,软软的耷拉下去。
绝尘子安心的将桌面的桃木剑收了回去,盘膝往地上一坐,乐呵呵的看着门口,似等着有人来。
过不多时,门外果然湿淋淋冲进来一个人。
那很人长得极瘦,浑身狼狈不堪,手里提了两只鸡,各色瓜果之类,捂着肚子一路跑进来,口中大嚷:“法师饶命,高人饶命……”
绝尘子看到他,也不站起来,只抬手朝地面一指:“你站在那儿说话,可别把我们沈道长的宅子给弄脏了。”
那瘦子看到院子内的架势,已明白了几分。听绝尘子这么说,便不敢再往前,只原地跪下不住磕头:“高人,高人饶命,放过小的吧……小的一时鬼迷心窍,收了那李员外的银子,前来施法……小人班门弄斧,原不知高人在这里……”他说完,又一迭声“高人、法师、爷爷”的叫个不停。
绝尘子抬手示意他将手上的东西放下,随后朝着沈缨房间的方向指了指:“你跟我道歉没用,要是沈道长肯原谅你,我便罢了。不然,我便做个法,在你肚子里安个鬼胎,让你也尝尝女子怀胎十月的滋味。”
瘦子听说,忙对着绝尘子手指的方向咚咚咚的磕头:“姑娘,姑奶奶,你就原谅我吧,让法师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小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这边把头磕得山响,不一会就血流满地。
沈缨也不开门,声音隔着门冷冷传出:“你该谢他。昨晚要是由我出手,你只怕更加难过。”
瘦子听说,又转而向绝尘子讨饶。
绝尘子回身朝着唐翳招手,将他叫到身边来:“你可认得这少年?”
瘦子看到唐翳,脸色顿时又变了变:“高……高人……”
绝尘子摆摆手:“他是我……咳,我最喜欢的朋友的徒弟,也就是我的徒弟。昨晚你所作所为吓着了我徒弟,现下朝他道歉,此事就罢了。”
瘦子听说,马上又转了方向,朝着唐翳拜下去:“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金镶玉,不知道哥儿竟是高人的弟子,得罪之处,请哥儿都担待了些,求哥儿您大人有大量,饶过小的……”
唐翳满脸惊讶的看着那人,又侧头看了看绝尘子:“……他这是怎么了?干嘛来求我?”
绝尘子朗声笑道:“他肚子里长了坏东西,一肚子坏水,十分难受,因此才来求你。”抬手朝着案桌上的香炉一弹,“滚吧——”
香炉微微一震,上面的香熄灭了。
瘦子只觉得浑身一阵舒坦,先前那种如钻心锥骨的疼痛立马消失不见,忙对着绝尘子又拜了几下,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绝尘子将那瘦子带来的东西拎到一旁,挑了个梨,用手擦了擦,啃了一口,又伸到唐翳面前,问他要不要。
唐翳摇头,虽有些疑惑,却也大致猜得到这人必然与昨晚的一些事情相关。
“道长,他到底做了什么?”
绝尘子抬手搭着他的肩头坐到地上:“你为何不也顺口叫我师父?”
他笑嘻嘻的盘起腿,选了个最舒服的坐姿坐好:“这世上,除了正统的道教之外,还有一些偏门的流派,也懂得些法术。这些法术,落到心术不正的人手上,就会变成害人的工具。你师父买下的这个宅子,大概是这县里某些人抛出的钓鱼宅子。”
唐翳不明所以:”钓鱼宅子?”
绝尘子道:“所谓钓鱼宅子,就是有人为了讹银子,在宅子里搞了些门门道道,让买下房子的人既花了钱又不敢住,懂么?”他伸指,在唐翳额头上轻弹了弹,“人心啊,有时候可比那些妖魔鬼怪可怕多了。”
唐翳轻“哦”了声,似懂非懂的点了下头。
绝尘子便转了话题,伸臂在他面前不住晃动:“你瞧,新衣服,好看哦。”颇有些得意道,“你师父给的。”他爱惜的摸了摸身上的布料,又拿出个崭新的小锦袋,在唐翳眼前晃了几下,“这个也是你师父给的哦。”
唐翳:“……”看到绝尘子拿着那锦袋,一脸宝贝的模样,想起自己对沈缨送的东西也十分爱惜,表示理解的点点头。
绝尘子失望的盯了他半晌:“你怎么没有一把抢过我的锦袋,丢到地上用力踩,然后扑上来撕扯我的衣服,再大哭大闹,气咻咻的说道‘师父是我一个人的,她只能送我一个人东西’,然后躺在地上打滚?”
唐翳无语,心想:我又不是小孩子。
绝尘子认真的摸了摸他的头:“小孩子,要耍一下脾气才招人疼爱嘛。”然后又哈哈大笑,“因为这样,你师父就会嫌你烦,生气,然后不要你了,再然后,就说不定考虑收我当徒弟了呀,哈哈哈——”
唐翳:“……”站起身来想要离开。
绝尘子却紧紧搂住他的头颈,不让他走:“过来过来,你叫我一声师父,我教你一个厉害的法术,怎么样?”
唐翳脖子被他箍得紧了,挣扎着伸手去推。
绝尘子只觉得他这么动来动去十分有趣,就像是抓住了只不听话的猫:“快叫师父。”
唐翳摇头,艰难发声:“师父怎么能随便认。”
绝尘子奇道:“怎么不能?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多认几个爹,在江湖上行走多方便。”
唐翳被他这番话语彻底打败了,只顾挣扎摇头。
绝尘子想了想:“要么这样,你叫我一声师娘,或者师叔……嗯,师伯!”
唐翳将头颈自他臂弯下解救出来,长吸口气,直直的看着他。
绝尘子催促道:“快叫,叫了我就教你。你难道不想学会本事,下次帮你师父的忙?”
他这后半句话杀伤力极大,而且,对唐翳而言,叫师伯比之叫师父实在要容易得多。
他对沈缨有极深的依赖,故而除她之外,坚决不愿再喊别人当师父,然而师伯两个字,却是没多大感情的。
他在天若宫学艺,对着静渊道人亦是喊了师伯,却只是出于尊重和礼貌。
绝尘子看他犹豫,瞪着眼睛威胁道:“天下道学本来就是一家,我与你师父同辈,年纪又比她大一点,叫师伯怎么了?”
唐翳沉吟片刻,觉得他说得也对,小声叫道:“师伯。”
“真乖!”绝尘子听到他叫,顿时眉开眼笑,搂过他的肩膀,“来师伯教你画符。”他随手折了根树枝,蹲在泥地上,用树枝将那片泥土拨得平整些,然后,挽袖抬腕,也不必运气,直接一笔画下去。
他站的时候,坐的时候,都是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然而真正开始画符,唐翳却觉得他身上的气场瞬间变了,有说不出的潇洒自若。
他画符的手法十分娴熟,行云流水般的一提一勾,劲力充盈,没有任何停顿。最后一笔,他长袖翩然,手上的树枝斜斜一收,将一大片土横挑出了数尺,侧头,得意的朝唐翳看了眼:“可都看清楚了?”
唐翳目不转睛的盯着地上画成的符箓。合眼,在心里将他刚才笔走的顺序又重新演练了一遍,睁开眼睛,正要说话。
忽听砰一声,符文中间凹陷下去一个洞,里头喷出大片土屑,瞬间落了唐翳一头一身都是。
唐翳:“……?”还未反应过来。
耳边传来绝尘子惊天动地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好玩,好玩!我忘了提醒你了。”
唐翳怔了半晌,伸手拿掉落在肩头上的土:“这个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