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后,丹红便与王槊进入一种相敬如“冰”的状态。
——也许是单方面的。
王槊数次欲同她说些什么,都被丹红径直略过。
她对王槊视若无睹的态度饶是刘珠这位眼花的老太太都瞧出来了。
刘珠问王槊:“你惹她了?”
王槊停顿好一阵,才闷闷地“嗯”一声。
“你怎么惹的?”刘珠着实好奇。
像丹红这样一个不如意就要炸刺儿的家伙,被惹到没有张牙舞爪,只单单不理人,那可真是稀奇。
但王槊又哑巴了。
刘珠问不出来也不失望,年岁上来,瞧晚辈怎么吵闹,都觉得有意思。
“丹红虽不是个好性子的,但一贯吃软不吃硬,你多哄哄就是。”
王槊哪里不知道这些。
只是这回是丹红不要他了,他再怎么伏低做小,也不过是叫她徒增烦恼罢。
丹红实在不想留意王槊。
可身处同一屋檐下,她轻而易举就发现了对方早出晚归的行径。
往往天还没亮,厨房的炊烟便升起。
待她洗漱好,一日三餐都已经温在锅里,做饭的人已经不见踪迹,一直要到月至中天,才能听到外边开关门的动静。
也许他在躲着自己。
丹红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她正在床上辗转反侧。
院子里的动静已经歇下。
不知怎么,她就是睡不着,也许大晚上回家的王槊都已经睡了,可她还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的,理不清自己纷杂的念头,找不出毫无困意的原因。
也许、也许……
她是在担心王槊有什么暗行诡计,毕竟他可不像是甘心放手的模样。
但不是——
丹红很清楚,她一点儿都不担心王槊会伤害自己,否则在那晚之后,她就该搬到城里,找钱月避一避,而不是继续留在王家,留在王槊的眼皮子底下。
或许丹红知道自己为什么难以入眠。
不过她不承认。
她闭上眼睛,试图用回忆莫都生活的方式,压下某些不听话总是浮现在脑海中的念头。
春闱结束,叶启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她的讯息。
她可不能将指望全放在叶启泽身上……
丹红不太记得什么时候入眠的,只是迷迷糊糊被外边鸡鸣狗叫吵醒,心烦意乱地起床洗漱。
看着锅里丰盛的三餐,丹红入睡前的念头渐渐清晰。
她想:我不能再继续留在这儿了。
“饭菜都温在锅里。”丹红收拾着包袱,对刘珠说,“我城里有个朋友,约我玩几天,您不用担心。”
她顿了顿,把后边“要是王槊问起……”的话吞下去。
丹红又笑着说:“我看老太太身体好得很,也不需要我留这儿伺候吧?”
刘珠闻言啐她一口:“你哪里伺候过我!”
丹红便这样笑嘻嘻地走了。
途中拦到一辆同村人的牛车,省了不少腿脚功夫。
牛车晃晃悠悠往云城去。
坐在木板上的丹红仰头看着蓝天白云,出门时的笑容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尽管是不请自来,钱月瞧见丹红后还是热情地迎接。
新铺子早就开门做生意了。
不过主营为客人缝补衣裳这样的小活,走得“薄利多销”,挣点辛苦钱。
丹红在店里转了一圈,看到门口还挂着知府的亲笔,里边却都是些简单朴素的花样,保管寻常百姓买得起,便觉得有些暴殄天物。
这样好的招牌。
于是丹红终于找到些事情做,可以将某些扰人的思绪暂且丢到脑后。
她将一些粗略的想法记录在册,同钱月商议一番,便找了个由头去拜访李怀瑾。
府上仆从按照主人的吩咐带路。
从连廊转折,视线刚刚越过假山,便落在熟悉的人身上。
迎面走来的居然是王槊。
他瞧见丹红怔在原地。
二人都停在门口,谁也没开口,像两个石墩子似得杵着。
还是李怀瑾见两人久不入内,着人将他两位请进来。
进入议事堂,丹红才发现里边早坐着六七人,左手位各摆着一盏茶,瞧茶杯的位置,有些是已经动过的,便说明他们来了有段时间。
恐怕就在议事。
不过既然把她领到这儿来,就说明他们谈论的事情自己听得,那还客气什么?
丹红便落落大方地向在场众人告礼,接着寻摸到一处坐下。
一抬眼,瞧见王槊刚刚落座。
不待她多看几眼,府上侍从便来上茶,遮断她的视线。
丹红撇开眼不再看。
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原是在李怀瑾这儿。
瞧瞧,她还没想好怎么利用好这条路子,王槊已经先她一步来攀高枝了。
丹红心中无端端冒出些怨怼。
她拿起热茶,面不改色地抿着,以浇灭心头火气。
那厢讨论的事情,竟与丹红有那么点关系。
关于前朝的东宫之乱。
丹红听着,他们竟是要寻找那位废太子的后裔——据说流落北地。
不过是暗中行事。
李怀瑾叹息着说:“父皇即位后,感怀手足之情,尝重金悬赏,寻废太子遗腹子,可惜屡次受人诓骗,怒不可遏下夷其三族,此后再无音讯。”
“哈。”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笑声传来的方向。
丹红收敛笑意,很是无辜地说:“想到些家事,打搅各位了。”
言罢,又抬眸看向李怀瑾,眼神里一片了然。
……胆子可真大。
李怀瑾知道她因何发笑,正是因为清楚,才更觉此女不可小觑。
他的父皇,当今天子,当初根本就不是真心要找回废太子的后人供养,否则用此酷刑,世人皆会惧怕所言不实遭飞来横祸,谁还敢提供线索?
只是时过境迁罢了。
若无君父首肯,李怀瑾又怎会在北州重启旧事?
在场众人对各中隐语一无所觉,只当李怀瑾此言是要他们行事谨慎,休要触怒天颜。
至于王槊。
他一直盯着丹红,神思不属,恐怕连李怀瑾在说什么都没听清。
倒是另一份的大胆。
后边李怀瑾将要寻之人的年岁,或许会有怎样的特征,可能出现在什么地方一一交代。
言尽,堂中众人陆续告辞。
最后只剩下丹红、王槊、李怀瑾三人。
丹红又不是来帮李怀瑾找人的,自然留到最后,至于王槊……
李怀瑾看他一眼,笑道:“请王兄弟稍作歇息,待我与丹姑娘言毕再行相送。”
“不必。”丹红对李怀瑾道,“我与他不是一路人。”
没等李怀瑾做出什么反应,王槊便拳头猛地攥紧,接着“唰”一下转身,快步走出议事堂。
几天不见,气性倒是变大不少。
丹红强压下心头不由自主浮现的无谓念头,转而将手中册子递到李怀瑾面前。
李怀瑾一瞧,具是些开店做生意的小事,他对此没什么兴致。
丹红在这时笑道:“因姚黄不在,事关她所属店铺的改动,自然要来请示阁下。”
言下之意,将姚黄与李怀瑾凑作一处。
李怀瑾虽闻言心喜,但更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立刻警铃大作,似笑非笑地看着丹红。
丹红原本是没事找事来的。
只是没想到在这儿有了些意外收获。
这本册子上关于店铺规划的内容便被她暂且放到一旁。
“至于我,倒另有一桩小事想向阁下讨教一二。”丹红这燕国地图有些短,几乎没绕什么圈子。
她想问什么,李怀瑾也有所预料。
不过当丹红准确说出天家心事的时候,李怀瑾还是对她的敏锐产生几分惊讶与钦佩。
只从几句话,就觉察出皇帝对某件事的态度变化。
她甚至此前从未和皇室有过接触。
李怀瑾颔首,笑道:“人老了,总是更在意身后名。不过是想找个晚辈对他歌功颂德。”
这位为子为臣的殿下,似乎对他的君父并不是那么敬重。
不过这和丹红没什么关系,她很是擅长装聋作哑,只顺势问道:“那依阁下所言,君心之‘难’已解。不知阁下是否愿意做个顺水人情,助我为父亲翻案?”
果然,无利不起早。
李怀瑾便半是试探着问道:“只是姑娘想分一杯羹,恐怕要在六月之前随我返莫都。”
丹红明白他在试探什么,神情自若地说:“自然。”
刚刚李怀瑾便有所觉察,现在更是确认,□□二人间心生嫌隙。
倒是奇怪。
照王槊这样对其百依百顺的性子,竟能与丹红生出龃龉。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点到即止。
丹红走出大门,还没出去几步路,石狮子后头便转出个高大的人影,险些被他吓了一跳。
只是瞧清是谁后,惊恐便骤然被气恼点燃。
她单单瞪了王槊一眼,半句话没说,径直往外走。
王槊紧随其后。
丹红的步子加快,身后跟随的声音也变得急促,没几步便被人拽住了手臂。
“我送你回去。”他说。
丹红甩好几下没甩开,气忿地瞪着他:“不去。”
她撇开脸:“我在钱月那儿住几天。”
王槊便没再多问,只是依旧跟在她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来来往往的商贩叫卖,压不住丹红身后如影随影的脚步声。
丹红心中的烦闷也随之水涨船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