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家楼从西域带回云荼时,他已是半只脚踏进阎罗殿的人。寻常医师束手无策,但云影岂会坐视不理?
云家楼素来行事诡谲。外人眼中的无稽之谈,在这里不过是家常便饭;即便真是前所未闻之事,他们也敢放手一搏,将其变为寻常。
为救云荼,云影做了件近乎天方夜谭的事——她以秘法将自己半身血液置换给云荼,以此抵消人血封棺秘法带来的反噬。这是最后的希望,也是唯一的生机。
但云影的执念远不止于此。
为防云荼苏醒后再去寻那洛温颜,她竟在换血前先以折寿之法炼制解药,再自行服下血毒。如此一来,置换给云荼的血液早已暗藏剧毒。
这血毒阴狠至极:中毒者需连续服用解药十二个月,若有一月中断,便会沦为嗜血怪物,最终在癫狂中死去。
云影这是要云荼的命,永远攥在自己手里。
血毒如锁,将云荼囚禁在方寸之间。每月必服的解药,成了拴住他的无形锁链。
云影以命相挟,连自己都押作赌注——这般癫狂的爱意,让庄如月只觉得脊背发凉,仿佛身边埋着个随时会爆的火药桶,一旦不如意便选择同归于尽。
可云荼偏要挣破这囚笼。
他仗着绝世轻功,每次都不惜耗尽内力疾驰往返。重伤未愈哪经得起这般折腾?但思念蚀骨,他甘愿以命相搏。自此,那个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云荼,再未真正康复过。
“我不信当年和阿颜的经历是大梦一场,也不信会找不到墓葬崖。”云荼抚着旧伤,眸光执拗如孤狼。
前两次西域之行,确实遍寻不获。直到第三次,他终于找到了墓葬崖——但冰棺已杳无踪迹,唯余石台上深深的霜痕,诉说着那段刻骨铭心的过往。
但那次与凌双等人勘验未果,他已逼近毒发期限。清辉阁众人不忍见他客死异乡,强送他返程时,云荼回头望着荒漠孤月,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次是云荼最后一次前往西域,回来后不久,洛子墨病故,云荼以妹婿之礼为洛子墨戴孝。他知道若有一日洛温颜回来,至少他的这份心意能潦抚她半分哀思。
悲痛交加、身体未愈、又数次强耗内力,那段时间云荼的身体再难支撑他离开中原,也幸得药仙谷调养,否则他或许早已油尽灯枯。
清辉阁的人始终未曾放弃寻找,可就在云荼勉强能行动时,还未等他再度启程,如月庄的消息便先一步传来。
——棠月。
这个物件,他再熟悉不过了。
“关于阿颜的事,关于我和她的过往……今夜怕是说不尽。”云荼的声音低沉而疲惫,“但来龙去脉我已尽数告知。若有细节存疑,你随时可问。我不求别的,只求你信我——阿颜重于我的命,我绝不会拿她的安危玩笑。”
窗外,天光渐亮,鸡鸣声隐隐传来。
庄如月却毫无困意。
这一夜,她随着云荼的讲述,一点点拼凑着洛温颜的模样,不敢遗漏任何细节。此刻她心中百感交集,一种难以言明的羁绊悄然滋长。
为着一面之缘的人吗?
她在心底给了自己肯定的答案。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庄如月仍不敢轻信,她必须确认最后的疑点,“仅凭一幅画像,一张与昔日气质容貌截然不同的脸……你如何能断定,连雪就是洛温颜?”
云荼轻轻摇了摇头,庄如月见状眉头微皱,“单凭一幅画像,确实难以断定。” 云荼指尖抚摸着棠月,“但棠月只属于阿颜,即便它只是一枚吊坠,若无意外,也该随她长眠冰棺。”
庄如月仍存疑虑:“既为死物,便会易主。”
“当年封棺时棠月就戴在阿颜颈间。”云荼眸光骤深,顿了顿,“就算画中人不是她,除非有人开棺见过阿颜,否则绝无可能得到此物。况且棠月不是稀世珍宝,谁会贴身佩戴一个陌生女子的旧物?”
见庄如月沉默,云荼声音渐沉:“退一万步,就算连雪不是阿颜,但至少是见过她的人,只要有线索,只要有人能给我阿颜的消息,”他攥紧的拳头微微发颤,“无论你信与不信,无论生死,无论何处,我都会通过灵魂的牵引找到她,带她回来。”
“带她回来?”庄如月喃喃重复。
她忽然惊觉,这份迫切竟与连雪身份无关。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早已在她心里扎了根。
是了,带她回来。
“给我两日的时间准备。”
云荼摇了摇头:“这个月是最后解毒之期,我需要处理些杂事,也要跟落云宫、清辉阁商讨救人之策。”他凝视着庄如月,“等一切处理妥当我会来找你,你不会武功,不要贸然行动,若是你有闪失…”
未尽之言化作一声叹息。
“也好,算无遗策是保险之法,既已物归原主,如月庄随时恭候。”
云荼道了声谢,将吊坠贴胸收好,身影就如来时般悄然而逝。
庄如月望着泛白的天色,远处传来的晨钟声,她揉了揉酸涩的双眼,睡意全无。
该准备了。
/
晨光漫过檐角时,云荼回到了云家楼。
院内空寂无人,他未及细想,就听身后剑风骤起——云影执剑自暗处袭来,寒光直逼咽喉!
云荼侧身避让,却未察觉脚下机关。铁笼轰然落下将他困锁其中。临近毒发,他身手已大不如前,此刻更是力不从心。
昏迷数载,云家楼倒像是早已易主。云九问父女把持上下,而今这囚笼,便是为他精心准备的“归处”。
“都说了让少主不要乱跑,怎么还出去密会佳人?”云影指尖轻敲铁栏,金属碰撞声刺耳尖锐。
“你跟踪我?”云荼冷声。
“哎,话不要说的这么难听嘛,”她歪头一笑,眼底却无半分温度,“少主毒发在即,身体每况愈下,我不过是担心少主的安危,怎么关心还有错了?”
她绕着囚笼缓步而行,裙摆扫过青砖:“说来,我更喜欢你昏睡时的模样——安静、听话,只会待在我身边,绝对不会违抗我。”
“不会像现在一样乱跑,还去见其他女人。”她指尖划过铁栏,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我原本以为没了洛温颜,我就再也没有威胁了,没想到你对那天下第一富商的大小姐还如此有兴趣。”
云影围着笼子绕来绕去:“我还以为你对洛温颜多么长情,她才死了多久,你就拥那庄美人入怀,不惜深夜幽会,她也没比我赢多少嘛,你们男人的痴情,都不过尔尔!”
她忽然大笑起来,笑声邪魅癫狂,在空荡的院子里回荡。云荼沉默地看着她,终于确信——眼前之人,早已疯魔。
“你究竟想干什么?”云荼嗓音冷沉。
云影却忽然笑了,指尖轻轻点在他的囚笼上,“你终于愿意问我的想法了,云荼,你心里还是在意我的,对吗?”
云荼皱眉,嫌恶地后退半步。
“你知道最近有什么日子快到了吗?” 云影今日的妆容极重,唇色红艳如血,眉梢高高挑起,衬得那张脸愈发诡艳。她笑得眉飞色舞,眼底却闪烁着癫狂的光,“这个月可是我的生辰月,你是不是不记得?没关系,但今年的生辰月与往年不同,今年可是双喜临门。”
云荼冷冷看她,一言不发。
“你瞧瞧,这是什么?”她忽地从袖中抽出一张烫金喜帖,红得刺目,“这是我们的婚宴请帖,我在亲手一份一份的写,我要让整个江湖都知道,生辰宴的当日也是你要迎娶我的良辰吉日。”
她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哈哈哈哈……你高兴吗?”
“疯子!”云荼嗤笑一声,眼底尽是讥讽,“云影,念在最后一点同姓之情,念在自幼相识……收手吧。”
“我当然会收手——”她忽然凑近,红唇几乎贴上铁栏,“我们大婚之后,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这世上,再没人比我更爱你。”
说罢,她后退一步,笑容甜蜜得瘆人,“晨露寒凉,来人,送少主回房……好好‘休息’。”
云荼被带回了云影的房间。
笼门虽开,却换作了更精巧的囚禁——手腕、脚踝、脖颈皆被玄铁锁链紧扣,沉重如枷,令他连翻身都艰难。
血毒最后一次发作将至,反噬比以往更甚。他的内力日渐溃散,经脉如被冰封,连呼吸都牵扯着隐痛。这几日,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云影跟了进来,命人将他里里外外搜了个彻底。
她绝不容许任何意外——尤其是他再逃出去,或者……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可当侍女从他贴身衣物间翻出那枚棠月吊坠时,云影的脸色骤然变了。
“这是什么?!”她一把掐住云荼的下巴,指甲几乎陷进他的皮肉,“哪来的贱人之物?说!”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些年他昏迷不醒时,身上除了云家的玉佩,再无其他饰物。连她亲手绣的香囊,都被他弃如敝履。
怎么如今只是出去了一趟,他竟贴身藏着别的女人的东西?!
“是如月庄那个贱人给的?!”
云荼挣开她的钳制,喉间锁链哗啦作响。
“云影,”他嗓音低哑,却冷静得可怕,“有些东西不是你能碰的、也不是你该碰的。”
云荼的情绪异常的冷静,他知道自己此时的处境没法夺回棠月,但更令他心惊的是——庄如月只怕已被卷入这场癫局。
她本是最无关的过客,却因一场偶遇平白惹上杀身之祸。一个商人,涉足江湖纷争,无异于羊入虎口……
而他竟疏忽到让云影发现了她。
“别牵连无辜,” 他压下翻涌的血气,“你我之事,与旁人无关。”
“好啊~” 云影忽然笑了,指尖暧昧地抚过他的脸颊,“都听夫君的~夫君也要乖哦……别想着逃,别做让我不开心的事。”
云荼偏头避开,眼底尽是厌憎。
“你这张脸啊……”云影痴迷地端详着,“若江湖有男子美人榜,你定是魁首。”
她轻笑着起身,裙摆扫过他的膝头。
“我要去绣婚服了,晚上再来瞧你~” 临出门前,她忽然回头,娇滴滴唤了声,“夫君~”
笑声渐远,房门重重闭合。
云荼盯着晃动的锁链,忽地嗤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