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笑眯眯地等着彭晴下一次进攻,含笑的眼神里布满玩弄侮辱之味。
两人正对视之余,眨眼间,一个黑影踏空旋转而来,仿佛一只黑鹰将男子举着的发簪抓过,攥在手心。彭晴尚未反应过来,黑影已经将她拦腰抱起,另一手往中年男子处投掷了几枚弹丸,整个店内霎时充满了滚滚浓烟和呛人的烟味。
彭晴被横抱在那人腰间,只感觉他脚下踏风,他们二人便已精准飞身坐上飞毛腿。那人一挥马鞭,飞毛腿直直冲出村里,身后的男子一声清脆果断的哨声,另外一匹高大黑马便不知从何处灵性地疾驰赶上。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迟疑。
他戴着一具青面夜叉獠牙面具,耳端两侧垂落红缨流苏,底端是黑色的悬珠,随着马匹晃动的幅度,悬珠随着流苏晃到彭晴的余光之中。
面具男子将彭晴环抱住,紧紧贴着彭晴腰身,近到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耳畔马匹疾驰的风声呼啸。她可以感觉到他下巴贴近自己头顶。
寒风敲打得双眼睁不开,彭晴稍微低下头,眼前是他指节分明的手掌,紧紧攥着马绳,左手背上有一条新伤痕,自虎口延伸了整个手背,暗红色的痂随着他晃动缰绳的动作,似乎就要再次裂开。
不知道这样子跑了多久,两人疾驰进入城中,彭晴脸上已经被冷风吹得僵硬无比,她微微转头,脸颊不经意贴上那人冰冷的夜叉面具:“我们去哪里?”
那人止住动作,如果可以的话,他会说回三川,但是眼前已经暴露了行踪,马上赶回三川,反而惹人注目。他勒停马匹,缓缓开口:“先在这里小住几日。”说着,就翻身下了马,张开双手,他似乎在等抱彭晴下马。
彭晴这才真正看到他的模样,戴着张狂的青面獠牙夜叉面具,精致的玉冠半束墨发,肩头搭着散落的发丝,陌生之余隐隐带着一股叫人熟悉的气息。她微微皱眉,并没有下马,反而带了一丝警惕:“你是谁?”
面具人略显局促地看了看地面,随即把飞毛腿还给了彭晴,自己牵过自己的马。“叫我……孙郴……就好。”
绝影,天下难得的好马。彭晴心里道。他的马全身乌黑闪亮,毛发柔顺,在冬日暖阳下,如同湖面反射的盈盈水光,比起李瑾瑜的汗血混种马还要雄健。
“你的发簪。”他将发簪递给彭晴,彭晴接过,只是收回怀中,没有再簪上去。
放在往日,彭晴必定是开口道谢和寒暄的那个,可是此时此刻,彭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的身上,带着那股熟悉的味道,让彭晴有些害怕面对。
真相的重量,她当真能承受得住吗?
两人就这样子默默地走着,一直跟随他走进一个小巷。巷子里有一个小院,院子上挂着“贺”字灯笼,“贺宅”的牌匾悬挂正中,他推开院门,示意彭晴将马放在后院马厩中,“是钱楚乐让我来的。”他终于开口道。
“为什么?”彭晴不解。
孙郴停下脚步,叹气道:“方才的人就是冯麻子,也是白虎。”
这下轮到彭晴脚步一滞了,所以钱楚乐特意叫她从三川跑来狼胥关问白虎关于余安的下落?特意让彭晴羊入虎口?
“为什么他要害我?”彭晴以为自己和钱楚乐不至于如此深仇大恨,却不料被他算计如此一遭?
可是他又为什么让人来救她?
孙郴不语,彭晴只当做是钱楚乐这厮良心发现。孙郴让她在这里居住几日,因为用的是别人的名字,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查到这里。
“我要去贺兰驿。”彭晴看着孙郴,命令式的说道。他特意避开了她的视线,而彭晴的意思是让他陪着一起去。
“好。”他缓缓开口,高大的身躯越过彭晴,面具上的流苏微微抖动,暗玄色的衣袖拂过彭晴的衣角。
为了减少麻烦,两人皆做了一定的易容。彭晴戴着胡姬红色舞绒帽,穿戴素色面纱,换了一件淡黄色棉毛马甲,下着骑装。而孙郴准备了许久,出来时戴软幞头,面具依旧镶在脸上,一身天蓝色圆领衫,脚下是乌皮六缝靴,腰间带陌刀。
所幸,他们所在狼胥关,有各色奇装异服,汉胡交杂,这样子的打扮不算很突兀。
“你方才仿佛是用剑的?”彭晴歪头打量着他,他似乎有些害怕彭晴,听闻她打量自己,连忙往后退了一步,点头:“我都会用。”
“你的手,要包扎一下吗?”彭晴指了指自己的左手,示意他看他自己的手背。
孙郴并不很在意,似乎觉得这些小伤无足挂齿。
两人徒步前往贺兰驿。
贺兰驿是此地最大的官驿,位于城正中心位置,有足足三栋宏伟的木楼,采用传统的汉族风格,在这座充满异域风格的城中,拔地而起。其中一栋用于运转朝廷军事密报,和其他两栋分开使用,中间采用护栏进行隔绝,每个房间都挂着沉重的铁链。另外两栋则是用作其余奏报,包括狼胥关进出物资统计、人员流动统计等。
可供平民使用的便是最东边的一栋二层木楼,彭晴问有没有叫李瑾瑜为首的一行三人来投宿,驿差却说没有。彭晴又问最近来这里报道的驿差是否有叫做彭森的,驿差还是否认。她心下很是失落,期待着能在在另外两个驿站找到阿兄的下落。
正要出发去找彭森时,孙郴拦在她身前,带着一股淡漠的警惕:“有人跟踪我们。”
说着他将彭晴拉到旁边巷子里,自己挡住彭晴,两人躲在巷子杂物之后,果然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贼头贼脑地探查经过。
孙郴拉着彭晴手腕,直接往反方向小跑,去到一处废弃的练武场门前,却依旧有人挡在他们身前,后方是大门掉落、墙体残缺的废址。
他冷笑出声,本来他不想赶尽杀绝,现在看来是有人不愿苟活了。
彭晴一看,五个手持长剑的杀手,并未蒙面,有个长得和季坡悬赏令上的有些像。孙郴让彭晴在自己身后不要走动,冷峻的目光扫视四周,废弃的练武场之上,积雪尚未消融,完整地铺陈在昔日堂前。
他轻轻嗤笑:“真是好没意思。”
话音未落,他已经飞身拔刀闪现到那错落排开的五人面前,刀身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待他站定之时,已有四人喉断气绝,直挺倒地。
只余他面前的一人,他的刀横在那人颈上,一丝薄薄的血迹自颈间渗出,那人瞪大双眼,仿佛看到阎罗一般,双股战战,预跪不跪。
孙郴透过夜叉面具看那人,冷若冰霜:“留你狗命,通知徐怀静亲自来受死。”
语罢,手一挥,将那人一臂斩落,那人却未敢出声,只丢下断臂,咬牙捂着伤口用尽力气飞身而去。
这些动作,一如方才将彭晴从白虎手中救出一般,利索流畅,仿佛早已做了千万遍,此刻展现,就只是刻在脑海中的习惯而已。
“抱歉。”他走近彭晴,突然道歉,却继续躲着彭晴的视线。
他的这个道歉让人摸不着头脑,又总是错开彭晴的视线,让人有些猜不透他的心思。
四下里寂静无人,虽是白天有些暖日,但却因夹带连绵风雪,路上行人无几,加之他们所在位置偏僻,放眼看去,就只有破烂的练武场和他们一蓝衫一黄衣两人。
他行为过分奇怪,故而彭晴没有回答他的道歉,只是问:“你还陪我去狼胥官驿和城西驿吗?”
那是剩下的两个官驿,路途有些远,两人没有骑马,靠脚步,今晚上入夜才能回得来。他答应下来,将染血的刀擦拭干净后,收回刀鞘里。
“你似乎武艺很是高强。”彭晴开口,声音带着一些距离,考虑到钱楚乐的“前科”,她决定离钱楚乐的朋友远一点,但是她心里又有话想问,所以忍不住还是寒暄起来。
孙郴点点头,并不谦虚辞让。他微微颔首的时候,夜叉面具的流苏轻轻抖动,让他整个人显得很简单,似乎对彭晴的问话有问必答的懵懂。
“那你会使用暗器吗?”彭晴问。
“会。”孙郴回答。
得到了没有一丝犹豫的回答,彭晴却没有敢继续问下去了。
两人又沉默了,穿过两边商铺,沿着护城河一步一步走着。阳光掩入云端,彭晴看到,孙郴的脖子上有汗滴的痕迹。
“你很热吗?”她又问,不由得伸手,孙郴急忙避开。
彭晴感觉得到,眼前的人八成就是余安。
可是她不敢真正确认他的身份。因为一旦确认她找到了余安,就要问到父母兄长的所在,问到余安这些日子为何隐瞒行踪,还有婚约是否还算数。
她知道,只要她问,就会有答案。
可是这些问题的答案,彭晴并不敢确定,可以接受得了。所以即使她有八成的把握,这就是余安,也不得不装作未知企图逃避。
彭晴啊彭晴,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无论你多喜欢余安,如果爹娘因为余安而死,那么你们便永无在一起的时候可能了。彭晴的理智如此告诫自己,一时之间心神乱糟糟的。
似乎是猜到了彭晴的顾虑,孙郴止住步伐,两人面对面站在光秃秃的树下,阳光洒落星星点点,照在了孙郴未戴面具的脸庞。
那是一张带着巨大疤痕的脸,伤疤仿佛一条蜈蚣,覆盖住他上半张脸,延伸至耳侧。他视线往下,站在彭晴面前,高出她整整一个头,宽厚的肩膀也将她整个人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嘴角微微向下,大概是不悦的模样。
彭晴眼中瞬间含了泪,他又慌了神道歉:“抱歉,吓到你了。”说着又戴上了面具。
呜咽的哭声断断续续,彭晴蹲下,将脸庞埋入双膝,看到孙郴满面的伤疤,她心里一阵揪痛。
他摘下面具,那一张和余安截然不同的脸,却让彭晴万分肯定,这就是自己要来寻找的人。
可是,站在这个人的面前,她感觉到余安离自己,好像越来越遥远了。她有预感,即便她和余安再一次踏上五巍的街门巷口,看浅风村的半江夕阳,她也站不到余安的身边去了。
她仿佛透过他吓人的疤痕,看到了他的过去和未来,他只会孤独的看着深夜的残月,仿佛一只歃血的狼,没有任何同伴。
一切都要留不住了。
可是,我不愿意。彭晴分明听见自己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