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猛一仰头,见云端波涛翻涌、漩涡大搅,惊呼道:“此为何人,竟有翻江倒海之能?”
孟涯回转过身,低头看了沈念一眼,道:“已被他寻得此地,不宜再留,还是出海一见。”
他衣袂轻挥,众人还不得反应,已见半空中悬出一道水路。
孟固本叫兄长言语一激,正是半懵半恼之时,陡见天际悬开一平稳大道,忽的想起,先前来得太及,还不知这老妖为何藏身月海之下,这海底又为何是这般模样?
一旁郑良生却捉着他手,神情紧张,凑近言道:“少君,你可认得这声音?”
孟固一愣,反问道:“他唤的是我兄长,我怎会识得?良生何出此言?”
郑良生松出口气,笑着摇了摇头,对这周侧险象倒浑不在意。
孟固心内霎时明了,想着良生嘴上虽不在意,心底还是疑我身份,怕我身有他孟涯的记忆,故而如此相问。
他一时又怜又气,实不愿管眼前琐事,但也知此番躲不过去,尤其在知晓身世之后——自己虽非孟涯同胞兄弟,却也的确受他恩惠,若不是此人相助,自己又怎能化得人身,而与良生结缘?
心念至此,他便也憋住口气,暗暗想到,无论如何,也得先助兄长渡过此难。
那厢孟涯也已施法作罢,先携沈念而去,又唤孟、郑二人紧随己后,四人经水路而上,不过眨眼竟已至积山。
风声阵阵,青山如故。
山下却有一人,六旬年岁,身着衮袍、头戴冕旒,长眉斜鬓,不怒自威。沈念见他衣冠便是一惊,细细端详下,又觉此人眉目有些熟悉,不知是在何处见过。
此人面目沉静,气度威严,浑不似来寻仇的莽汉,倒像是远道而来叙话的旧友。他先是看了沈念一眼,又将视线落在孟涯身上,沉默片刻,才开口道:“萧将军可记得我?”
孟涯语气平淡:“自然,却不知阁下所指的是哪一位?是青鸾上仙,抑或前燕太祖?”
他话音刚落,仍在观详此人面貌的沈念也隐约记起了甚么,惊道:“你是仲亭手下兵卒,当初护我回漳邺的小兵中……便有你一个!”
男子闻言面有动容,颔首道:“我曾借汝之名招兵买马,无有萧镇,程鸾难得天下。”
沈念闻言眉心紧皱,又听孟涯冷声回道:“上仙已成正果,何必记挂凡尘琐事?”
程鸾却是答非所问:“不错,做皇帝我没有输给你,在积山,你也不如我。”
沈念听他此言,登时怒意丛生,暗恨道,不想这人竟这般小家子气,甚么仙尊,也不过尔尔。
“上仙引穿心咒,又借凡人之躯来此寻我,想必是有要事,既已相见,何必闲谈误事,不妨直言。”孟涯却不与他计较,说话倒还客气。
程鸾却是不急,他将视线在众人面上一一转过,静默稍许,才道:“年少家贫之际,我曾做过一个怪梦,梦见自己身着龙袍、头戴冕旒坐于龙椅之上,脚下便是万里河山,我做着皇帝美梦,好不痛快,偏在自得之时,猛见金銮殿内盘踞一巨狼,凶恶无比,一张口便扑上前来将我撕咬分食,生啖血肉后还不罢休,嘴里又叼着我血淋淋的人头,披袍戴冠,坐于上位——我惊梦而起,吓出一身冷汗,从此后见狼便杀,以泄激愤。后天下有变,我心怀壮志,散尽家财投身行伍,却因出身微末难入贵胄子弟把控的东西大营,恰时节又听闻西疆镇南将军出身草莽、知人善用,便只身入疆,投了萧镇帐下……此皆前话矣,恐将军不知,故而相告。再便是领命送沈公子回漳邺县城,事罢我回京禀报,乃与将军有一面之缘。”
孟涯也不知真心与否,仅作轻笑道:“往事历历,犹在眼前,不过萧镇不日便死,太平天下仍寄托上仙之手。”
沈念抿着唇看了他一眼,未做争辩。
又见程鸾摇头道:“大燕已亡,说此何必?然我心中总有一问,困扰百年,不知何解。”
“看来……是与萧镇有关。”
程鸾颔首:“在京城时,萧将军与我道‘上古尧帝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可如此君主仅在书中’,我那时所问‘将军所要扶保的君主又是何人’,你却道不日便知。”
孟涯颔首:“确有此事。”
程鸾眼神一变,不作沉稳之态,反有杀伐之意:“若萧镇不曾失踪,又将做何打算?果真是要杀帝自立?”
不待孟涯作答,本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沈念听言已是皱眉大疑,不由开口道:“你一个神仙,为何句句不离人间事?凡人做了皇帝倒是件了不得的事儿,只你本在天庭,何以执着于此?不论仲亭本意如何,终也未能实现,而你既得皇位,已成赢家,又何必满腹牢骚?莫非是忧心后人所评?”
程鸾呵笑一声:“俗人之言我怎会在意?只是萧镇信誓旦旦,到底也难出两全之策,他有贤名在身,一旦篡权,虽得天下却失大义,可谓后患无穷,可若退守边境,又难保皇帝猜疑,久之必丢性命——他道世间本无尧舜圣主,然他自己遇此境地,又当如何?我想了很久,还是想不通,他到底要做甚么……可惜啊可惜,萧镇已无影踪,普天之下都寻不得他的踪迹,而我至死也不明白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沈念听罢,心内猜疑愈盛,不由盯着程鸾暗道:怪哉怪哉,难道他追杀至此,真就是为了这凡间一问?难道他这天上的神仙并无正事,才要揪着这点疑虑寻根问底?
孟涯倒是丝毫未惊,似乎心内早有预料,只听他回道:“既然上仙事事胜我,又何须事事与我作比?恐怕你想问的还不止于此,既问萧镇为何不肯篡权夺位,也想问我孟涯为何不肯杀妻证道。”
程鸾眼如刀刃,直直劈向孟涯。他身子稍动,外形便已刹那起了变化,不再是凡间做皇帝时的那副打扮,反倒姿容昳丽、翠羽披身,乃有上仙之姿,他道:“你处处与我相近,却处处与我不同——不错,我想知道你的选择,看看你我之间,孰对孰错。”
“世事本无对错,不过是上仙心中有悔,不肯认输,才来为难孟涯。”
程鸾也不再佯装无辜,背手言道:“你们一个两个都这般言之凿凿,然萧镇已死,而你则空余这半妖之身,修为久久难进,尔等这般境地,何必来说我?程鸾后不后悔另说,反倒尔等能否活命,却要由我决断。”
“怕也难说罢——”孟固忽而扬声道,他面有不服,眼中却透着试探,“既说是天上的仙君,你再入凡尘,又能保有几分灵力?难道你真能跳出天道法则?”
他此言说的突然,却都道出几人心中疑惑,先前沈念敢与其对峙,其实也是笃定此人不敌孟涯,虽不知其因何下界,可在人间,又有谁能是他孟涯的敌手?
程鸾呵笑一声,似是不屑反驳,只是侧目看向孟固道:“欲借积山之力来补情缺,果真是那山中朽物能想出的法子……你不过是积山中混沌灵气所化,非人非妖,安敢在此大言不惭?也好,你既相问,我且叫尔等看看我的手段。”
他话音刚落,几人还未及反应,便听郑良生急呼一声:“少君——”
就见火光一闪,孟固左臂上竟无端燃起大火,那火舌一霎间便从他手心蔓延至小臂,孟固自然吃痛,他面容扭曲,猛的将郑良生推至一旁,而后又极快地掐诀施法,却不想火光丝毫未减,反是渐渐往他身上爬去。
顷刻间,他整条左臂都已被火焰裹挟,孟固疼得大叫出声,郑良生心急如焚,也不顾许多,猛然扑到孟固身上,妄图助他扑灭火患,却不想这火苗丝毫未沾,好似只认准了孟固一人。
电光火石之间,又见孟涯闪身近前,他将手搭在孟固肩头,动作虽轻,手下却似有无穷之力,饶是孟固正经焚心之痛,竟也难动分毫。
四下无声,只余孟固惨烈的嘶吼,而孟涯一手搭在弟弟肩头,却侧身与程鸾两两相望,二人都未说话。片刻过后,也不知孟涯使了甚么法术,火舌总算不再向下席卷,又过些许才有减弱之势,而火焰褪后,孟固手上竟无丝毫伤痕。
此无名之火燃起仅在眨眼之间,熄灭却耗时良久,难免叫人见之心惊。
郑良生等了许久,待孟涯收回手后即刻上前抱住孟固,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左臂,哽咽道:“少君……不疼了、不疼了……”
孟固却已无力回话,他实实在在忍过了一阵锥心剧痛,这时连哄良生的气力都所剩无几,只是低喘着气靠在郑良生肩头,浑身湿透,俱是冷汗。
沈念在旁目睹全程,心下大惊,忙走到孟涯身旁捉过他手,就见这人手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灼痕,虽不明显,却实实在在刻在他手上。
沈念双目圆睁,暗惊道:……他受伤了,孟涯竟会受伤!
孟涯有所觉察,很快翻过手来,不愿叫他多看。沈念心内更是五味杂陈,除了愤恨不解,竟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妒意——这伤痕竟是别人所留!
“如何,尔等既已见过我的本事,总该敬我以礼,若再出言不逊,便不是一场小火这般简单了。”
沈念本欲发问,却叫孟涯攥住了手,就听其道:“舍弟言虽无礼,所问却并非无凭无据,上仙既下凡化身程鸾,合该神力俱无,今却为何法力尽存?”
程鸾闻言却笑:“难道你会不知?我能在此,说来也是因你之故。”
沈念闻言更觉别扭,紧抿双唇,几乎是瞪视着程鸾。
“我……是他,却也不是他。”程鸾收敛笑意,转而望向孟涯,“你应当并不陌生罢,便如萧镇之于你孟涯,我也不过是他所弃的一枚青羽、是他分出的一抹神识。他仙体仍处天界,并未下凡,怎能说违逆了天道?青鸟已得道成仙,不死不灭,而我……亦如此也。”
几人自然都听出了他言外之意,顿觉毛骨悚然,就连靠在郑良生怀中休憩的孟固也猛然睁开了双眼——若其所言不虚,则此人灵力便自天上而来、绵延不绝,天若不亡,他便不亡,怎有断时!即便是孟涯身汇九域灵脉,可在此人面前,也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又何以抗之!
沈念面色惨白,他不惧死,却可惜孟涯千年修为要毁于一旦,正是恍惚间,又听程鸾说道:“你疑我为何下凡,却不知我从未离开,若论起在积山的年岁,我比你只多不少。不过,当初青鸟弃我于此,的确只是冲动行事,他只想借我双目,看看自己走后积山会落得什么下场,却不想多年之后,会出现一个孟涯,一个与他处处相近,却处处不同的孟涯。当初,你拒绝了积山山神所言成仙之法,甘愿自行下凡渡劫,若按你起先打算,果真是萧镇得了天下,天道不但不会干涉,反而还要助你。却不想你命数有变、移情他人,此一变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惹得凡界命途迷雾重重,再不受天庭所控。而此时节,衡云山又生变故,下界已无人可用,事关重大,天道遂举一神下界平乱,然三十三重天内,无一位神官响应,唯青鸟闻旨自行请罪,道出凡间之事,愿自牵神力助青羽化形,已补萧镇之缺。”
程鸾轻轻一叹:“这才有了我这无父无母之人。”
他垂目又道:“程鸾、乘鸾……仙人了无踪,乘鸾去未还,纵横山海外,直上浮云端。你早知积山旧事,故而留下此句,却不想青鸟也借了此句来为我取名,因青鸟毁坏积山结界,才有了聚灵而生的孟涯,因孟涯劫数生变,才有了取而代之的程鸾……可所谓因果交替矣。只是可惜,当年你化身萧镇之前,曾将几件重要宝器交由衡祖,欲借衡云之力带入人间,你刻意将此言设作咒诀来提点沈公子,却想不到他性情如此刚烈,只愿一死与你决断,事情的来龙去脉尚未相告,你二人便已落得个阴阳两隔的下场。”
沈念攥着拳头,强压不快道:“昔日旧事,你怎会知道的这般清楚?”
“我已说过,我一直都在积山,比你们更早。”
却听孟涯轻笑一声,反驳道:“恐怕不止于此,当年漳邺城内,曾有一蟊贼刘贰身中穿心咒而亡,最初若无此人指引,萧镇怎会中那树妖之计,从那往后频频落难?这难道不也是上仙的手笔?穿心咒,可于千里之外控制傀儡,你此番如何掌控扬凤,当年便是如何掌控刘贰,只不过那时你尚处积山未化人形,而我与禄郎俱在凡间,自然也不会怀疑到积山这方。”
沈念面色大变,转看孟涯道:“……你、你说甚么?当初凡间受难,难道不都是那只树妖所为?”
孟涯摇头,好言解释道:“禄郎可还记得那树妖的来历?那东西道自己身处积山,因受我天雷波及修为尽散,故而下凡报仇,此刻再想,难道不觉得有些不对吗?”
沈念默然,紧紧盯着孟涯,忽道:“积山久无妖物,虎豹都难修炼化形,乃是一处死地,一株桃树怎能成妖?”
“即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