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傅府后院。
一阵无由来的狂风突起,掀得院中草木刮擦、枝叶摇动,簌簌作响。天际又有黑云压下,晦暗不明,正是风雨欲来之象。
刚入夜便见此景,萧镇心中颇感惊异,也对溪中妖邪更起忌惮。他转身看向数步外环手静立之人,出言问道:“现已入夜,不知道长何时动手降妖?”
陆斩站于浅溪三步之外,正低头静视水面,闻言摇头道:“还差一点,不急、不急——”
萧镇闻言偏过视线,去观陆斩神色,却见此人面色平淡、动作从容,全然不似先前那般易怒乖戾,倒真有几分得道之人的飘然仙姿。
萧镇心中也是高看了此人几分,暗道:想他身怀宝器,也定有不俗之处,虽平日里慵懒散漫,临到关键时刻,反有气定神闲之态,确非凡人。
他念及此,忽又想起另一人来,那人白日里思略虽多,到了夜间却又面色虚白,症状较昨夜里愈加严重,适才竟连站立都难,只得独自一人倚在游廊处歇息。
萧镇心内担忧,转身看向身后那人,见沈念双目紧闭、眉心紧锁,浑身都透着“难受”二字。萧镇忧心愈重,快步走至沈念身旁,唤道:“沈念、沈念,你现下如何?”
急唤之下,沈念挣扎着张开双目,却见他乌黑的瞳仁倏然竖起,却在眨眼间又恢复原状。
他仰头朝萧镇一笑,回道:“仲亭不必挂心,我无甚大碍。”
萧镇又怎会相信,见他眉心紧锁,不由伸过手摸了摸沈念面颊,触手处却是冰凉一片,可这冷意又与寻常不同,萧镇刚一触及,便觉一阵湿泞之感自掌心一路蔓延上行,又沿着小臂猛地窜进了他心口。
萧镇面色一变,双目紧紧盯着沈念,覆在他面颊上的手却是丝毫未动。
二人四目相对,沈念胸膛微微起伏,继而费力抬起双手,轻覆在萧镇手背。便在二人相触的一瞬,适才那股阴冷湿泞的怪异感受瞬间消散,萧镇只觉手下温热腻软,心内倏忽一动,急欲收手。
孰料沈念却朝他一笑,又以面颊轻蹭他手心,软言笑道:“仲亭要与我亲近,何必趁我神思颓萎之际?你只消示意一句,我怎般都会答应的。”
他言语虽轻佻,模样却极认真,只是萧镇晃神不过一瞬,此刻早已缓过劲来,并未受其所惑,反是冷然将手收回,轻呵道:“身子不适便回房去,莫要胡言乱语。”
“你是怕我乱你心神?”
好似叫他言中了心事,萧镇面色不改,心中却有些罕见的茫然。他是个聪明人,这般异样的情绪极少涌现心头,今既发觉,便该规避,可思及沈念体虚,他到底不能狠心离去,徒留他一人在此。
萧镇无奈一叹,正欲出言劝他回屋,垂眸却见沈念也在仰头看他。这人眼尾的红痣好似一滴细小的血珠,凝在他惨白的面上,竟透出一股诡谲艳色。
饶是自持如萧镇,此刻亦不免目眩神摇,他竭力稳住心神,面上虽不显分毫,心中却升起了一股奇异感受,好一似烈火燎原,烧得他心头燥起。
今夜的沈念,如此古怪,却又……如此熟悉。即便记忆全无,仍能教他魂魄一震。
“关心则乱,是仲亭小看我沈念了。”正值萧镇茫然之际,突听沈念开口回绝,他气息孱弱,语气却是坚决,“我是不会走的,仲亭不需管我,那个陆斩既有宝器在身,捉个鲤妖想也无碍。”
萧镇见他如此,知晓再劝无益,只得勉强应下,他回首看了眼溪旁静立的陆斩,却见其也转过身来,一双眼正望向沈念。
陆斩面上仍是一副气定神闲之态,双眸中却透着一股古怪的兴奋,他见沈念面色惨白、形容憔悴,更是扬唇一笑,随之便朝萧镇高声道:“萧大人,时辰已到!”
萧镇见其神态,心内隐有不悦,于是挪步挡在沈念身前,朝他回道:“有劳陆道长。”
言罢也未转身,只用了沈念能听清的声量,缓缓道:“你留在此地,若有不对,即刻便走,切莫停留。”
沈念一愣,嘴角的笑意却是再难遮掩,也不管萧镇能否听清,只轻声答道:“看来果真如此,是我从前太傻太笨——需得与你同生共死,才可换回你毫末真心……可是仲亭,还是不够,还是不够啊……”
待萧镇离得远些,沈念面上的笑意也已全然散去,他一双杏目圆睁,灵动的眼眸前骇然浮上一层血雾,这血雾氤氲片刻,竟是愈聚愈浓,好似在他眼前蒙了一块红纱。待血雾聚结成块,沈念便抬手一挥,这雾气顷刻间又飘散殆尽,便如从未出现一般。
两根细白修长的手指颤抖着抚上眼尾,沈念紧抿双唇,面色隐忍,一时难辨其情绪。可若萧镇在此,便不难发现其眼底喜色,乃是一派未曾显现过的痴狂兴奋,较之那位张狂的陆道长,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听沈念极轻地笑了一声,两根手指不停摩挲那枚红痣,嘴中念念有词道:“未曾想这府前镇器如此厉害,前一晚我尚可勉力支撑,可到了第二夜……竟已逼得我封印松动、真身隐现……”
他说这话时全然不见丝毫慌张,反是抬眼望天,轻笑道:“封印将破,却非我有意为之,实是府前镇器之过……我没有违誓,天道又能奈我何?”
原来沈念早已猜到陆斩要在今夜动手,这人不止是要除去溪中鲤精,还要趁机将自己一并收服。他今晨故意以言语激之,必叫这乳臭未干的道士记恨在心,到了夜里,只要让陆斩瞧见自己这副虚弱模样,定会引得此人出手——宝器,他需要的便是陆斩身上的宝器!
沈念身上的封印乃是仙人所下,寻常宝物定然无法破除,可是陆斩身上之物却非同一般,他那金镯子居然可以辨出自己的原身,这便说明自己身上的封印之力不及陆斩宝器的威力,若是如此,岂不是可凭借这人手中宝器来破除自己身上封印!
此招甚是冒险,可沈念却不担心,毕竟他手上还有沈忆这个人质,若事情有变,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然而,便在他准备以身涉险之际,变故却又悄然发生……镇器,这傅府门前的镇器竟有如此威力,不过经历一天时间,它的镇压之效便较昨日强上数倍,竟是硬生生压碎了沈念身上的第一重封印。
沈念轻笑一声,他将手指移至眼前,只见指腹处朱红一片,原来他眼尾那处并非红痣,而是叫人点了朱砂。如今朱砂褪去,取而代之的乃是一枚一指宽的划痕,划痕处鲜血溢出,好似血泪一般滚落在沈念面上。更奇的是,这血珠划过之处,沈念原先光洁的面颊上便长出片片青鳞,不过多时,便已覆盖半脸。
沈念却毫不在意,反是心中一定,他知晓这第一重封印已破,他往前的本领便恢复了三成,今夜定是无碍,可本领虽已恢复,他毕竟不能在萧镇面前现出真身,于是思之又思,仍是决定不与陆斩交手。
沈念眼眸一转,趁着陆斩未察便潜回东厢,先将沈忆捉来,好备不时之需。
待他将人拿至后院时,也并未收敛原身,反是故意侧过那覆满青鳞的半脸吓唬他,见这便宜二弟面露惊骇、唇齿发颤时才笑道:“二郎又是怎了?不过半日不见,怎么如此怕我?大哥非是虎豹豺狼,不会害了你的。”
他话音刚落,顿见沈忆面容扭曲,好似要开口说些甚么,可沈念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又转过身,领着沈忆往前走去。
待二人自漆黑的游廊走出时,沈念左脸已是恢复如常,除了那枚消失的红痣外,已瞧不出丝毫异样。他摆出笑面,正欲抬声呼唤萧镇,却在瞧见院中景象时面色惊变——
不见了,原先站在此处的萧镇、陆斩二人竟都不见了踪迹!
沈念面色阴沉,快步走近浅溪旁查看。而沈忆因他施法之故,也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沈念身后,他不知晓兄长……不知晓这妖邪将欲作甚,只见其在溪边转了又转,面容扭曲,双手亦是攥得死紧,最后竟是猛地回头瞪向自己,怒声道:“那个陆斩同你说了甚么!他不可能对付不了水中精怪,定是在此布了甚么陷阱,快说!”
沈忆满面骇然,颤颤回道:“道长并未多言,只是说他今夜降妖,叫我即刻来、来至后院——”
沈念面色变了又变,忽又自答道:“不对,如果真有陷阱,他又怎会将沈忆排除在外?若是如此,岂非留着他等我来杀?”
神色变幻间,只见沈念瞳仁竖起,眸中戾气勃发,他转过身,近乎愤恨地盯着这粼粼水面,咬牙恨声道:“好个鲤精,竟敢在我眼皮底下掳走仲亭,真是找死!”
言罢猛一抬手扣住沈忆手腕,大力将其扯至溪前,沈忆见他架势,心内大骇,语无伦次道:“大哥,我甚么都说了,没有一句有所隐瞒,你、你就放了我罢!爹娘弟妹还在家中等我……”
可任他求了沈念多久,都不见眼前之人有所动容,沈忆慌怕之余,心中亦是恨意暗生,他不免思及往事,想到家中弟妹四人,爹娘唯独偏爱眼前这个,可他不过是个没心肝的牲畜,饶是装了十几年凡人,内里仍旧不顾亲情、悲欢不定,说到底还是个无情妖物。
沈忆一时激愤,也不再哭喊,只是瞪大双眸看向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大哥……
而沈念却不管他心思,只是抬手一挥,便有一阵血雾钻进了沈忆鼻腔,那人神情一松,即刻便晕了过去。
沈念伸手一扶,又在沈忆后脑轻轻一拍,这人便又僵硬地站直身子,只是双目紧阖,好似熟睡一般。沈念看了他一眼,口中喃喃道:“有你在旁,才能免遭陆斩暗算。”
话音刚落,突听得身前传来阵阵拍浪之声,沈念面无表情地抬目望去,见这浅溪已扬起数丈之高,竟是在转瞬间化作了汪洋血海。沈念见状冷笑一声,也不再多等,捏着沈忆手腕便是纵身一跃。
顷刻间,水落波停、风平浪静,岸边也再无人影。
——
神识回笼之际,萧镇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耳畔又似有流水拍击之声。他缓缓张开双目,竟见四周卷起惊涛骇浪,自己好似身处汪洋之内。
萧镇面色一变,扶额支起身子,又细细观察了一番,这才发觉周侧虽有流水,却难近他身,好似有甚么东西从中阻隔。
他心内稍定,又伸手摸了摸身下,顿觉手心一片湿冷,他抬手一看,见掌中附着污物,凑近一闻,腥臭扑鼻。
萧镇微微挑眉,暗念道:沈念曾说那溪水恶臭扑鼻,看来我如今所处,便在这溪流之下。
想到自己身处如此险境,萧镇也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便回忆起适才岸边之事。
那时夜幕渐深、狂风忽作,那少年道士刚解下腰间宝袋,将那袋子抛至半空,正正好好悬在溪水之上。那陆斩二指一并,腰间桃木剑旋即出鞘,随他手势破空而出,那木剑上不知刻了甚么符咒,竟在夜色之中发出阵阵金光。
陆斩手势一变,那木剑便陡然刺入水下,在溪水中搅起阵阵浑波,而与此同时,水中亦发出“嗤嗤——”怪异嘶叫声,旋即腥风四散、血气冲天。那陆斩却面不改色,只听他口中念念有词,空中悬着的宝袋便随之胀大,转瞬间便有半舟大小,袋口略向下倾斜,正好对准木剑下潜之处。
萧镇在岸边静观良久,仰头望去,见那宝袋深处黑黢黢一片,深不见底,他看了一会儿,心头颇感奇异,却非是惊叹这宝物厉害,而是……他看着这宝袋,心头竟浮现出些许似曾相识之感……
怪事,他在此之前从未遭遇过神鬼之事,又怎会觉得别人家的法器眼熟呢?
萧镇眸光一闪,压下心底古怪感受,又定心看着陆斩除妖,想来此人连番施法,是欲借木剑威力逼出鲤精,待其露出水面再打下封印,好将其收入囊中。
萧镇在旁观战许久,却是摇了摇头,暗忖道:诱敌之法,宜弱不宜强——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陆斩今次强逼,实在不算高明,只要鲤精顽抗不出,那任凭他的宝物有多厉害,只怕都拿它不得。
况且……这鲤精既是想方设法引诱众人前来,总是有所图谋,它又怎会毫无准备、束手就擒?
他这番想罢,突见浅溪中扬起巨浪,溪中木剑破水而出,猛然飞回陆斩手中。可这水势却未减弱分毫,反是愈卷愈高,一浪惊起,竟将他二人都卷入了其中。
不对……或许只有他一人,毕竟昏迷之前他并未瞧见陆斩身影。
萧镇虽有此猜测,神色却不变,他站起身来,在这方寸之地徘徊数步。说来也怪,此处虽在水下,四周却非漆黑难辨,反倒是四面水墙内透出幽幽光亮,叫水流轻晃,泛着粼粼波光,四望之下,竟给人流光溢彩之感。
宝物。
萧镇环视一圈,心中不由泛出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