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斋过后,季泠为她们冲了甜茶。
“在我们建州,初一一早便是要喝甜茶的,取的是新岁甜蜜的好意头。若是来了客人,先不急着请座,而是要请着先喝这杯茶。”
季泠端起茶盏,向她们解释建州风俗。她在齐府的两回元旦也是这样过的,只是到了公主府后,那两年的元旦,她都独身在外。
话音未落,一道声音传来:“那可否请我这位客人喝上一杯呢?”
季泠惊讶,闻声转身看去:“扶春兄?这一大早的,你怎么来了,前院的人也没通传一下...”
祝扶春大步走来,自然地进了屋子脱下大氅:“不请自来,是不是唐突了?我让前面的不要通传,就是想让你惊上一惊。”
他舒朗一笑,季泠反而怪罪不得了,旁边的碧萝立刻退到一边,给祝扶春让出位置。
季泠带着祝扶春到会客厅落座后,亲自给他倒了一杯甜茶。
祝扶春看着季泠的背影,上下打量着,揶揄道:“执庸,新衣裳?是林姑娘替你做的?”
季泠下意识摊手看着,她今日穿的是朱草色柿蒂纹暗花缎圆领袍,加的铜鎏金冠,看起来很是明艳,与平日清淡袍服、不加修饰的样子有一些差别。
季泠也不否认,将茶递给他后,就在另一侧的圈椅上坐下。林微如果能帮她挡挡桃花,也不是不行。
祝扶春接过甜茶,热气从杯中升腾起来,他轻轻吹着茶水,水面上点缀的两颗红枣受惊般乱晃。
他忽然闻到了一缕茉莉芬芳,香气幽微,似有若无,小啜之间,略微朝季泠那侧靠去。
“你还没说是要来做什么呢。初一一大早,总不至于是来我这儿讨茶喝的吧。”季泠看着祝扶春,淡淡道。
她不是很想在这种时候被外人打扰,尤其她身份本就不便。难道这是男人之间的交友之道?那看来她还有许多细节要通习。
祝扶春也不打哑谜了,笑着说:“我们一家没时间回建州,巧的是我舅舅从建州来了京城,这几日在祝家暂时住下了,给我们带了几个攒盒。我母亲和妹妹说一定要让我送一个过来给你。”
说着就把前头一进来就搁在翘头案上的攒盒拿了来,倒是她没留心注意,反而以己度人了。
季泠接过后打开,看了一看,里头有八个小格,放了八仙糕、雪片糕、冰糖凉糕、芝麻米糕四味糕点,还有大福果、嘉庆子、十香果、凤梨干四味果脯蜜饯。
“嘉庆子?”季泠有些惊喜,其余的就算了,这个在京城真的是见不到的,她小时候就爱吃这个,只是只有逢年节时才能有机会尝到。
祝扶春见她笑了,暗想这礼倒是送对了:“你也喜欢嘉庆子?我母亲和妹妹都喜欢的。每回建州送了果脯来,别的都不见少,就嘉庆子没两日便光了。”
“多谢你母亲惦记着我,还劳烦你新年头一日就送过来。可惜我这儿也什么都没准备,没法儿回你礼了。”季泠有些不好意思。
她在京城,之前的故交因为身份也不好来往,出了公主府,真的就没什么朋友了。
她以前就是一个喜欢结交伙伴、耍乐游玩的人,因而她也庆幸如今的忙碌,否则一旦闲下来,她还真不知道找谁说话去。
不过如今她也因着祝扶春认识了不少人,倒是意外之喜了。
元日正是忙碌的时候,祝扶春与她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季泠带着他走到庭院中,四个丫头站在那儿窃窃私语着。
“我到你那白吃那么多回饭,你还是第一次来我这儿吧?”
祝扶春点点头,停留下来。
“等年后你空了,我定要寻个好日子讹你一顿大的。”
季泠笑答:“应该的,馆子由你挑。”说罢,略微心疼地捂着荷包。
“怎么,不舍得让我在你院子里用一顿便饭吗?”
“你也瞧见了,我是一个两袖清风的穷官,整个院子里就这几个人,从来不请人来的,生怕招待不周。”季泠无奈道,又恍然想起般,吩咐几人向祝扶春自我介绍、行礼问安。
祝扶春耐心地听着姑娘们莺啼一般的声音,笑道:“你院里的丫头倒是个个标致,名字起得也好,青碧紫云,藤萝缠绕,倒是后院的一处好风景。”
几个丫头都还小,平日见的外男都少,祝扶春本来就生了一副好样貌,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和她们大人的气质迥然有异。忽然得了这样英俊郎官的夸赞,都不由得羞红了脸,纷纷低下头。
季泠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赶着他走:“你可别来招惹我的姑娘,快些走吧。”
谁人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夫人一心一意,是个不可多得的专情人呢。他虽是客气一番,但这几个丫头不涉风月,若是给他搅得春心浮动,那可难办。
祝扶春确实也没想招惹这几个丫头,他只是想借此开开季泠的玩笑,不知道为什么,季泠尤其禁不起这样的调笑,每次都会气恼。
被季泠推搡了两下,他虽岿然不动,但也顺着她的意往前走。
季泠走在他的身边,随意地向他介绍季宅的布置。那股子茉莉香像化了形般,在他周身缠绕。
到了石竹巷口,季泠看着他上马车,正欲转身回去时,却猝不及防地被祝扶春揽了一下,她吓得立刻跳开。
祝扶春反而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季泠满身的鸡皮疙瘩,强装镇定:“没,我只是不习惯和别人接触过密。”
“你啊…”祝扶春笑着摇摇头,潇洒地跳上马车。
车马辚辚而过,季泠抖了抖身子赶紧进去。
马车内,一个谜团在祝扶春心中逐渐成形。他下意识地将手放到鼻尖,幽香暗送。
元旦五日假后,只需要去衙内五天,便又是元宵的十日假。
比起元旦,各人关起门来清扫旧尘、阖家团圆,元宵反而是个热闹的大日子。
值此佳节,京城里,出行的人家会提前将车轿熏香,平日少出门的闺阁女子也会在元宵节时,准备好漂亮的罗裙,妇女们则会结伴夜游,“走百病”消去灾祸,"走桥摸钉"以求吉祥。
长街上、城隍庙中,不仅有各式各样的花灯供人们观赏、斗巧,更有许多歌舞、猴戏、杂技、摔跤、戏法、踩高跷、舞龙舞狮等演出。
在火树银花、张灯结彩的氛围之下,素日被耳提面命的规矩随着烟火喧嚣而被抛诸脑后,猜灯谜时,少男少女相见倾心,约定终身。
这样的盛况,今年季泠是体会不到了,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年前,她寄了一封信到庐州府,准备与何咨宁寻个时间会面叙旧。元旦假后,她就收到庐州府的回信,何咨宁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着季泠出发。
初十当晚下值后,季泠就开始收拾行理,此行她只准备带着林微。
“大人...您元宵不在家中过了吗?”白蔹嘴巴翘的老高。
她觉得季大人真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如果元宵能一块儿去长街上游玩,一定别有趣味。
季泠接过她整理完的包袱,拍了拍她的肩:“没事呀,我虽然不在家中,但你可以带着她们四个小丫头去元宵灯会,多猜些灯谜,等我回来了,可要你领回来的奖品呢!”
“好吧...”
“我将看宅管家的重任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表现!”
白蔹认真而郑重地点点头。季泠看着她那个样子真是可爱,忍不住摸了摸她圆润的脸。
出发之前,林微仍有些焦灼,总感觉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她看着季泠满怀憧憬地安排行程,将手里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拿给她:“执庸。”
季泠抬头看向她,就看见她递过来一个一个匣子,打开是一些男子配饰。“这是?”
林微解释:“上次你遇刺的事情,我想想总是心有后怕,于是便制作出了一些不起眼但危急时刻可以用上的东西。”
第一个是一件牙形绞丝纹玉觿,上端钻孔,下端尖利。平日里是一件普通的装饰,可以挂在腰间,遇到危险,便可以随手拿起做个利器。
第二件则是一个蹀躞带,上面多孔,可以挂匕首、弓箭等。
最后一个,则是一把小弩,可以绑在袖中,射出毒针。
她和季泠都是女子,用刀剑直接迎战,基本不可能取胜,还有可能反被夺走武器,落入被动。因此准备的都是一些轻巧便携的东西。
此行时间较短,距离又甚远,季泠和林微两人轻装上阵,只一人骑一匹快马前去,当天晚上,两人就着趁夜色出发了。
白芨和白蔹站在门前送走她们二人。
“为什么大人不坐马车前去?也不带上我们。”
白芨扶着门,有些担忧:“此去庐州遥远,没有快马是无法来回的。”
“可是,咱们大人不是去找何大人叙旧吗,这么赶,如何叙旧呀...”
这样风尘仆仆,确实无法叙旧。两人在夜色中驾马飞驰,几乎不作停歇,寒风凛凛,她们的手已经被缰绳磨破了皮,好在冬天是麻痹疼痛最好的季节。
她们到了庐州府,见到了何咨宁,当晚就在庐州歇下。
季泠与何咨宁同眠于一榻,虽然早早熄灯,但两人并未入睡。
“咨宁,数年不见,你如今可还平顺?”
何咨宁在季泠入公主府后不久,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半年后,她才知道,何咨宁被公主外派到庐州府任地方推官。
在公主的默许下,两人取得了联系。但地方官员直面各类繁琐庶事,何咨宁忙得不可开交,季泠也渐渐不再打扰她,姐妹二人默默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踽踽前行。
何咨宁看着憔悴了不少。
她在庐州两年有余,终于明白了理想与现实的差别,日日应对乡里长短,想推行新政却处处受阻,没有长远眼光、只图眼下利益的同僚;不理解她苦心、有时还倒打一耙的百姓……
落后的建设,无知的人民,孤独的寓舍,幻灭的希望。
她在每一个长夜质问自己,辛苦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拯救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子民吗?他们生于此,长于此,却完全不想做出任何改变。
外派到此处的其他官员宁愿庸庸碌碌,也不想勤勤恳恳却一不小心急功近利、行差踏错。
最近的她,似乎想明白了些。她坐在精打细造的书案前领略史家的风光,将自己架在高瓴之上,难以落地了。
没有心无旁骛的大爱,是无法下定决心沉进淤泥之中的。她还需要修炼很久。
“在地方,平顺才是最可怕的。这便意味着,我已然失去了最真实的消息。泠儿,兴许从前是我太自负了,总以为自己才高八斗,比肩旭日。可落到无垠平原之上,方觉自己的无力与无知。”季泠静静地听着何咨宁剖析她过往的两年。
“你不知道,我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去一个村落之中,替村民弄清,为何她的鸡不下蛋了。那位大娘觉得,必定是她的鸡下蛋下得太好,招致了同村之人的妒忌,给她的宝贝下了药。”
季泠不可思议,在月光之中翻身撑身体,张大了嘴:“有这样的稀罕事?那最后你查出来了吗?”
何咨宁无奈地笑了笑:“连跑了好几日,将村里所有人家都探访了一回,在一声声青天大老爷中,终于查出来了。”
“真是被下药了?”
“是夏季太热了,她们家中为了省钱,又给母鸡换了饲料,这才不下蛋了。”
季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简直有趣,像是在耍人开心。你这位青天大老爷,竟然日日判的都是鸡鸭官司。”
“是啊,读了十几载的圣人训导,竟然最后来判鸡鸭官司……”何咨宁也开始自嘲,一口浊气中,藏了些许坦然的释怀。
她真害怕,就在此消磨掉自己的少年心气。
季泠敏锐地捕捉到好友的改变,心情复杂。这种变化带来的究竟只是蜕变的阵痛,还是一生的隐疾,无人知晓。
第二日一早,何咨宁上了马,痛季泠、林微一起出发,朝着庐州城外前去。
是的,季泠此行的目的并不是庐州府,而是庐州府旁边的黄州府。
她远在京城,手还无法伸到湖广,卷宗公文上简单的文字传递的信息太少。这些东西与地方的实际情况是否能够对得上,财税是否有瞒报的,户籍土地是否真实,赋役分配是否合理,账目收支是否合规,这一切的一切,除非她亲自到湖广了解清楚,否则难以真正洞察。
在这半年内,每当她有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