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建州停留了半年多,徐行就毫无征兆地离开了。
他离开前的那一天,还在为学生们讲学。因而季泠等人第二日见到讲解《中庸》的先生换了人时,无不感到惊讶与可惜。
徐行毕竟年轻,不会严肃古板地掉书袋,和她们这些学生总能聊的很好。这样平易近人,出浅入深,总使人如沐春风,让人受教于无形。
不期相逢和乍然离开都太过突然,学生们少不得难过和遗憾。
没人知道徐行去了哪里,季泠已经明白,徐行大抵是下去看看书册之外的世界了。
他人写的再是身临其境、鞭辟入里,都不如自己亲眼所见、切身体会。
之后的一年多,徐行从江西北上,经过了湖广、南直隶、河南多地,走走停停,见了从前未见的世界。
乡里有点权势的人是如何横行,沉疴赋税之下百姓是如何冷漠又痛苦地挣扎于生死之线,两袖清风的官员又是 如何获得了万贯家财,理应由卫兵料理的军屯上如何只见被强征而来的男人……
世道似乎太平,又似乎苦悲,他奔波不止。
左眼才看了朱林酒池,右眼就见了饿殍遍野,终于是明白无论兴亡,百姓皆苦。
正当他即将奔往山东之时,京城传来了一则丧文。
他的未婚妻应疏病故了。
坐看孤城迷岸草,古今南北,满眼尽悲凉。
徐行发现了自己力量是如此的微弱。缈缈天地,茶山稻田中、金楼玉阁里,他对生死灾祸都束手无策。
徐行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奔丧,支起精力和应明一起应对上下。
失去这个唯一的妹妹,应明似乎一瞬间成熟起来。亲人的离去推人修心悟道,感叹世事无常,更加珍惜身边之人了。
“应明,多说无益,节哀。”
应明也明白,拉着徐行哭了两日,最终不得不接受这个噩耗。
“其实我们早料到这一天。自打出生,她的身体就没好过…其实也是我们应家对不住你,知道她撑不起一家主母的位置,但总想着两家至交,只有这样才能放心些…不过也好,病痛缠身十数年,再撑也是受折磨,如今疏儿也算解脱了。”
徐行其实已经忘记应疏的模样了,应疏几乎从来没有在各类宴席和世家的什么场合出现过。他不太了解这位未婚妻,只知道她是一个十分慈悲善良、心有大爱之人。从陕西到京城,有不少贫苦百姓受过她的恩惠。
徐家父母也没料到应家的女儿就这样没了,觉得实在是人生离恨难圆满。
无论丧喜,最能切身感受悲欢的只有自己人,前来吊唁的众人只会将此丧礼视作一个不过平常的宴会,同僚远亲们也就意思着安慰几句,随后就是将应家作为戏台,先换上一副沉痛的丧脸,言说者自己与应家关系如何匪浅,再找个话头探问对方一二,借此机会去攀谈早已想认识的人,最终拉起无数根缠绕着应家的红线,遮掩住了上下白幡素缟。
主家悲恸百家笑。
徐行觉得这样的场合实在是有些讽刺。
当他在应宅门前接引结束、准备转身进去协助应父应母后续事宜时,却见门口有一个穿着赤色纱绸织金曳撒的男人徘徊不进,衣着实在是与今日的场合格格不入,下摆满是泥土,有失体面。
可他表情沉重,不像是来凑热闹的,徐行能感知到他真情实意的哀伤,至少总比在里头逢场作戏的人多那么几分。
他转头问应明,那人是哪位大人,为何不进家中哀悼。
应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人似乎发现自己被注意到,立刻转身大步离开。
应明沉思后开口:“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成大人。”
“锦衣卫?应家与锦衣卫一向是没有往来吧?”
应明点点头:“也许只是恰巧路过吧,此人如今位高权重,很得皇上信赖,我们少招惹为好。”
徐行看着那人离去的身影,不过一瞬就已经消失在朦胧白雾之中,他只好随着应明进去,没有注意到那人去而复发,默默注视着应家发生的一切。
聘妻已逝,徐行既回了京,休假已满,不久就回朝复职,任翰林院侍读。
他的恩师谭谦彼时已经凤阳府同知任期三年已满,经由吏部尚书的考核举荐,迁回京城,改任司经局洗马。
恰逢皇上为汉王立府擢选僚属,谭谦又得了机会兼翰林院侍讲学士,他写得一手好青词,如今颇得圣心, 在皇上面前也能说上几句话。
谭谦回京之后,更加看重这位静心修身的学生,竭力为他铺平了仕途,只待时间锤炼,徐行就能一展风采。
回来的第一年,徐行仍旧在朝中仍然不置一言,一心埋于案前,专于研究经学治世,朝章国故,勤恳于翰林院中的修史编书之职。
数月之后,刑部原有一郎中丁忧回乡,经由谭谦和应惟绅的举荐,徐行兼任了刑部郎中。
在任期间,做事勤勉,屡破疑难之案,即使年轻有为,也始终谦恭有礼,不显傲气。再加上徐行眉目轩朗,每回出现在众人面前,都是袍服整洁,仪态端方的模样,无形中让人添了几分对他的好感。
相比起同期的另一位郎中江阔而言,徐行就更得刑部侍郎潘汝成的青眼。
不过一年,徐行又兼左春坊左中允之职,入汉王府邸同谭谦一起辅佐汉王。
此前朝中各方势力涌动,逐渐呈现张瑛、钱莘两党为大的局势。
许多臣子纵想游离党争之外,也难抵挡双方的威逼利诱,最终再不能明哲保身。
可若一直不外显露,他又何时才能更进一步?难道要像他的父亲一样,一辈子守着个翰林官职,不敢踏出经史子集半步吗?
他不甘心。
徐行坐在茶案边,看着水汽升腾,心中仍在想着前几日朝中发生之事。
“润旻?”谭谦看着徐行失神的样子,出声叫他。
徐行回过神来,低头轻声应他:“抱歉,老师。”
谭谦似乎早已料到他这副样子:“你从南方回来也有两年了。可是眼下看来,你的心还是不静。”
“南方之行,确实没让学生心静。只是,让学生想明白了其他事情。”
谭谦饶有兴趣,将滚了的水提下,倒入提梁紫砂壶和甜白暗花莲瓣纹莲子杯中,温壶温杯,又从一旁的青花缠连枝茶罂中取出茶叶投入壶中。
“不妨说说?”
徐行一时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他近日受了冲击,思绪杂乱。
他的心从来没有静过,只是一直在说服自己,应当坚定他的选择。
徐行看着谭谦慢悠悠地泡茶,先以少量水温润茶叶,再悬壶高冲注满,顿时茶香四溢。
他一直学习老师,却似乎总是没法做到出神入化。
“有人曾对学生说,安禅何须劳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
谭谦没有抬头,沏了一壶热茶,出汤分杯,将茶推到徐行面前。
“那么如今,你找到你的安禅之道了吗?”
徐行摸着茶杯,苦笑:“学生愚钝。”
“你并非愚钝,而是不敢迈步。”
谭谦轻啜一口茶,微微叹出一口气:“同一壶茶,在你我的杯中,未必就是同一种味道。”
徐行颔首,也轻抿一口。
“所以,不必顾及老师。就像,你不必顾及你的父亲一样。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徐行喃喃:“真自当之,无有代者。”
谭谦了然:“你早已明白,放手去做即可...你对丁亥忠之事,如何看待?”
丁亥忠原是户部郎中,在任上多年,不算是出类拔萃,至少也是勤恳本分,尽职尽责。
张瑛见其忠正,欲将自己的侄孙女嫁给丁亥忠的次子为妻。丁亥忠却以次子早有婚约为由,婉拒了这门亲事。
据说,张瑛的侄孙女因此觉得自己被驳了面子,在家中一哭二闹三上吊,让张大人在家中发了好大一通火。
去年,皇上受钱大人的鼓动,提出该要在原有京杭运河的基础上,再多开凿漕道,引水筑堤,将山东与湖广多河也纳入运河支线之中,以此更快供给京城物资,还可以同时促进各地商贸往来。
丁亥忠立刻上疏,制止此事,直言去岁湖广大涝,山东大旱,两地百姓已苦于天灾许久,如今民生刚刚恢复,不可再大行工事,劳民伤财。
他的部下、户部员外郎闫有德却站出来指责他,目光短浅,不为长远计划。昔日京杭运河开凿,虽然短期之内耗费民力,可却利在千秋,沿岸数城、千万百姓,皆受其恩惠。
皇上最终还是决定开凿运河,下令丁亥忠务必配合工部。丁亥忠撰写奏章,想要言明,今年户部早已难出这笔钱,国库空虚,希望皇上三思后行。
却没料到,一道奏疏过了通政司,过了内阁,结果到了皇上手中时,“镂脂翦楮”四个字却成了“镂旨翦储”。
皇上见此雷霆震怒,即刻将丁亥忠抓捕下狱,择日处斩。
闫有德自然而然替上了丁亥忠的郎中之位,辅助工部进展开河之事。
徐行看着浓茶渐冷,入口之后,涩味明显,让他皱眉感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已经设好了陷阱,无论有没有那封奏疏,丁大人都难逃一死。”
“在朝堂之中,是非黑白不重要,一时输赢更不重要。钱莘与张瑛为何能大权在握,关键就是,捏准了陛下之欲。丁大人所言所行,皆为苍生,可这样的人,工于谋国,拙于藏身。一为性格使然,再是情势所逼,最终是性命也丢了,谋划也败了。”
徐行听出谭谦的言外之意,迎上老师的目光:“前车覆,后车戒。老师放心,临深履薄,润旻心中有数。”
“听说,你的同僚,另一位刑部郎中江阔,近日很得钱大人喜爱。”
徐行垂眸微笑:“正是。江大人还邀学生一同参加下月钱大人所设的家宴。”
“哦?家宴?”
谭谦看着徐行,立行坐卧,皆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似乎是想到什么,谭谦抚须轻笑:“据我所知,江大人与钱大人,族中皆有待嫁之女。”
徐行像是早有预料:“学生聘妻三年孝期未过。”
“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要纳你这样的逸群之才入其麾下,结为秦晋之好是最佳选择。”
是吗,徐行可不这样认为。要将两族利益深深捆绑,一个联姻的女子不过是一条镶花嵌玉的锁链。若是大难临头,另一方大可以借一把火烧了这跟锁链。
需要时,她是斡旋于双方的解语花;不需要时,她就是世俗道义之下的弃子。
看来,他该再加快一些,在落入长久桎梏之前,抢先拿到他需要的东西。
“学生记得老师曾说过,钱大人的外孙女,自小养在钱家,与钱大人学了一手制香手艺。”
“确有其事。”谭谦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抬眼看了看徐行:“似乎上次在你书房中,见到一樽青玉花耳香炉?”
徐行眨眼间点了头:“偶然所得,学生用着也是糟践,想着该送到用处更大的地方才是。”
该有的勾子,他也该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