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铜窗框内,飞雪碎小的影子投在羊皮窗纸上,纷纷簌簌,娑婆如花落。
陈敛脱下被雪水浸透的靴子,正光着脚在试房中的木屐时,恰逢刘璟推门回来。
两人四目相触,那瞬间屋子里的温暖都又变得灼烫了。
橘黄的灯影里,端着汤药的刘璟被什么冷白的光影晃了一下,旋即眯起眼睛,不自觉低头往地上看。
一双崭新的深檀色木屐,静静托着清瘦皓白的两足。蕃人脚掌宽大,因此木屐做得大如游船,而他又足弓有近乎完美的弧度,加之肤色苍白剔透,灯影下宛如美人醉卧扁舟。
陈敛下意识撩衣袍,试图用袍摆盖住赤裸的双脚,但他雪天骑马,出门时选的锦袍并不繁琐,长度也恰适,确实是盖不住的。
刘璟缄默着,脑中没有由来,忽然想起行伍军中老兵提及榻上花样,说红楼香帐中的女儿身上处处是宝。除却一对双峰销魂蚀骨,就连玉足也是玩法颇多的。闺秀千金们的赤足自然只会展示给未来夫君,但红楼女儿的裸足,却如同某种招牌或幌子,毫不吝啬地对狎客展示。
思及此处,一种奇异的君子做派催使下,他还是依依不舍地撇开头,将视线抬高,转身去桌边放下药碗。
“冷吗?”刘璟有没话找话的意味。
“不会。炭很旺。”陈敛清了清嗓。
其实他们原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明明都是男子……但朦胧的灯影合着炭盆升起的热气,整个屋子的空气都无端变得暧昧黏腻。
刘璟又找到了新话题。
“去年听说云烽隘的戍将私吞军饷,我便扮作武库兵来巡营。以免打草惊蛇。当时因缘际会借宿这间酒肆,也顺带结识了这里的东家。”
陈敛会意:“所以他们才说你是运兵器的小旗。”
“不错。”
刘璟扶他到桌边坐,目光示意他先把汤药服下。
汤药似乎放了某种调和的浆露,入口没有太厚重的苦味。他边吃药边道。
“他们专门给你留了一间房?”
刘璟略略一笑间有些得意:
“我帮过他们一点小忙。算是东家对我的酬谢。”
“蕃人极重义气,再说这位东家人生阅历特殊,也许是看遍人情冷暖后,更明白事理。”
陈敛好奇地重复:“……阅历特殊?”
“部落联姻常有。她的族人微末,对方族中却兴旺。她虽然以正妻身份嫁过去,但依照仪制,他要服侍三个男人……于是她便同她的一位女将军逃婚跑出来,在这里落脚。”
陈敛立刻回忆起了方才飞身而下的数人中,最为骁勇的那个女刀手。
女人蜜色肌肤,身材瘦削,五官有被风沙雕琢过的美,气质分外凌人。
某种猜测开始蔓延,推敲的时间里,陈敛一时沉默。
蓦地,他明白了:
“……她们私奔?”陈敛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刘璟浑不在意地笑笑,笑里有一丝暧昧:
“姑娘们的事情,我哪知道。”
刘璟顺手拿起桌上的黑陶小罐子,陈敛这回闻到了一阵凉丝丝的药气,那大概是刘璟去东家那里讨来的药膏,活血化瘀之效。
刘璟剜了点药膏,想了想,索性半蹲下,在层叠的衣袍里精准攫住他的脚踝。
陈敛有一瞬瑟缩的冲动,但对方的确规规矩矩是在替他上药的。
掌心里药膏很快融为油脂,刘璟动作很轻柔小心,揉按过可怖的青紫色凸起,发现他还有伤,是被雪匪的精铁抓钩刮出的口子,又谨慎替他的伤口撒上药粉,如同在用沙子填充弥平一道沟壑。
“好在关节伤得并不重。”
刘璟为他上药后没再扶他站起,而是抱去了床上。他本想拒绝刘璟这种过度的呵护,始终还是没有开口。
床褥是兽皮,似乎是熊,或是别的什么,粗糙却温暖,陈敛抚摸着也不太能分辨。
在这间隙里刘璟已经自行在宽衣解带。
他想着,刘璟为他做了许多事,便自然地为对方解去腰革蹀躞。
太近了,他可以闻到刘璟身上的寒气与幽幽的一点苏合香。他慢慢想起,刘璟在马背上说他“欠他”的那一回。他手上动作不自觉地慢下来,心跳却快了许多。
刘璟察觉到他的停顿,猛攥住他放在腰上正解金扣的手,倏然回头,作势要吻他。陈敛有微小的后退,倒也放松了紧绷的身体,闭目等待吻落下来。
刘璟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刘璟明白这个吻会让自己一发不可收拾。
刘璟露出一抹使坏的笑意,停住了:
“你还病着,我哪舍得让你累。下回吧。反正是你欠我的,先记在账上。”
……
*
陈敛闭上眼睛之前,最后看到的是墙上挂着的牛头骨雕饰。
发热未退,辗转之间总觉得那是颗骷髅人头。
他很久没有病得这么重过了。
温暖厚重但有些略微粗糙的毛毡将他覆盖着,他甚至感到闷热。
他脖颈下垫着一条手臂,那么爱护地伸展,任由他枕在上面,他脸颊或额头时不时能察觉到对方毛躁细小的发丝,随着呼吸,风卷蓑草般有一下没一下蹭过他的脸颊。他身体也被另一只手臂抱住……这样挨挤的舒适实在久违。陈敛分不清今夕何年,浑浑噩噩,很快被拖入黑沉沉的梦境。
炭火发出哔剥的声响,悠悠的,半梦半醒间,陈敛听到酒肆在杀羊。
肉羊哀哀的嚎叫声从后院穿透风雪而来。
庖丁手起刀落很干脆,那叫声戛然而止。但最后一声惨叫还是尤为凄厉可怖。
陈敛明明闭着眼,可有那么一瞬间,他的一缕离魂仿佛在冥冥中出窍,轻轻飞去后院,他可以看到那只无头肉羊的尸体,还在弹动着四肢,喷涌的暗血在地上蜿蜒成河……正往他所站方位延伸去。而他不知为何装束都已经换了,一袭飞云白妆花缎的襕袍,那血河又伸出了些,直至将他这件光鲜的袍子染得惨红……他回忆起了这件衣裳。
是八年前,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穿的。
在他的人生岁月里,他几乎没有拿过刀,摸过剑。
直到他二十二岁那年。
宣景帝刘钰继位,大赦天下。许多凶犯免去极刑,改作干脆利落的斩首,原本勾朱秋后处决的犯人也转为监禁。
那一日刘钰似乎很高兴。除了惯常的践祚大典,他也猜测过刘钰私下会用什么方式来表达自己位登人极的喜悦呢。
但刘钰表达或者说宣泄这种情感的方式,却与他所猜测的都不相同。
刘钰策马带他微服出了内廷,到了京郊一处荒僻的禅院。
早颓残了的院墙藤芜蔓生,看不出原本的漆色,脚下也凹凸不平,处处碎石裂砖透过靴底硌着脚心。
褪了色的佛像歪斜在破败的香火殿中,不知何年何月,佛身上的金箔都被匪人用刀子剜了下来讨生计,只剩下刀痕错落的、被凌迟过的青石,但那张金色佛脸却没被毁掉,依然笑看芸芸红尘,也许是匪徒还有着最后一点敬畏之心……在这萧索之间,陈敛听到了一阵痛苦的喘息声。
刘钰冷漠的唇弧扬起一点诡谲弧度。
随着两人步入禅院深处,陈敛也终于看清喘息来处——是一名被绑缚的朝臣。
他因上谏先帝废太子、另立雍王为储,最终却在雍王党臣落败时试图在宣政殿触柱死谏,为自己与家族博得最后的出路。
在此之前,他见风使舵,顺着先帝的意思建议废嫡立幼已经许多回。
若太子刘钰登位,他明白自己一定是没有活路了,只好以死相搏。
但他最终被太子的人用尽手段医活,没能磕死在殿上,次日帝崩,太子登位后一帛皇诏送他进了天子诏狱。宣景帝御笔钦定,以谋反罪,判了凌迟。
宣景帝刘钰接着又大赦天下,他也自然被改为斩首。
但他怎么却出现在这里。
陈敛有些意外。刘钰却说:
“朕已免他极刑。”宣景帝睥睨着被绑缚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罪臣,忽然又提起另外一件事,“可是朕记得,他做点卷官的那年,恰巧是承雅你蟾宫折桂的那一年。恩科殿试之前,他是向父皇朕推举过你的文章的。”
刘钰寒凉地笑了:“当时他还不知道你是老师那一脉的人吧。想着来拉拢你,为他所用……”
刘钰短促停顿得耐人寻味,“要状元郎妙笔落辞,谏废东宫,改立幼王。”
“……是吗?”
是秋,京郊的风已经显出几分微寒,吹入残垣时全无阻碍,刘钰的嗓音在风中缥缈着,听起来有吊诡的温柔,但那一刻陈敛却觉得凛风笞面砭骨,连带那股阴寒都有了实质的痛感。
刘钰抬手示意,穿红蟒袍的锦衣卫立即从破败的佛殿中承令蹿出来,给新任天子递上一柄刀。
鞘是镂龙鞘,刀是镌云刀。
刘钰抽刀出鞘的动作何其流畅,然后,他把着陈敛的手,四只手一齐,他们握住刀柄。
“承雅早也想和他撇清干系的吧。”刘钰用反问的口气,凉森森的,令陈敛不寒而栗。
他全然无法预料刘钰下一步究竟是要干什么,但一种隐约的恐惧已经从他心口蔓生出来。前心后背都一阵颤抖与酸痛。
刘钰沉默着专注于手上的动作,似乎在目测丈量着刀锋与囚犯脖颈的距离……也没有再用任何语言来解释接下来的事。
镌云刀很重,映着日辉一线惨白的光,倏地一下!陈敛下意识紧闭着双眼。等候可怖瘆人的触感传递至双手。刀锋劈出的阴风几乎都有血腥味,他听到了那人死前的最后一声喘息……那沙哑的喉音里面布满了绝望。
刀并非斩首用的大铡刀,纵然刘钰的动作很利落,但往那人脖颈劈落时仍有不小的阻力,犹如破瓜时卡顿的那一下。
……
瓜最终还是被劈开了。
刀松了,陈敛听到了躯体触地的闷声,之后再没动静。他依然不敢睁开双眼。
也许是斩首后的画面予人的冲击感太过强烈,即便是刘钰看了也觉得心头有震动。因此亟需做点什么事来挥散满腔焦躁。
刘钰拽着浑身战栗不断、还未来得及睁开双眼的他,去了那佛殿里。
他们在那个蒲团潦草拼就的枕席上,天地颠倒,他仰视的视野中除了刘钰,还有刀痕遍布的佛像。佛脸金箔残旧,无言笑看着他们,笑看这一君一臣,如今只是两个衣衫不整的男人,在释放畸形又扭曲的欲望。
他们在那里慌张地缠绵,眼中心中,惟剩杀人后的惊惧与下腹烧起的□□。一时都忘了夺储登极的一路血腥与最终的胜利。
……
陈敛的春梦,从初遇太子的风花雪月里开始。
而他的噩梦也并未缺席,是从那个荒败的禅院里开始。
“天下初定。阁老却有皇考顾命之托,他的门生在朝中盘根错节。朕欲亲政,免不了要杀不少人。”
刘钰宣泄欲望过后的声音低而沙哑,也有一丝疲惫。
但接下来这句话,是刘钰用他从未听过的、略带乞求的语气,问他:
“承雅,你愿做朕的一把刀吗?”
陈敛蓦地打了个激灵,他仿佛从那个毛毡床上又跌入某种深渊……剧烈的下坠感让他觉得心肝脾肺都跟着一起颤痛。
他那件襕袍被血浸透了,如冰霜月华般洁净的妆花缎子吸满了温热的人血,裹在他身上,他感到灼热,又感到冰冷。忍不住蜷起身体,往身边的怀抱里蜷缩、更深处蜷缩……顷刻间所有的恐惧都将他淹没。
血腥、冰冷、扭曲、虚妄的幻象中,破败的佛脸五官还微笑着,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不断闪回。
……
有人在轻轻地摇晃他:
“……承雅?”
无间深渊里,他不断下沉坠落。
但这个人就在那里仰望着他的降临,张开双臂,在他坠落的刹那用力抱住他。
他战栗着,本能般依偎在这个人怀中,他蜷缩成尽可能小的一团,他的脸贴在那个胸膛上,也清晰听到那颗炙热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