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长安脱离了导游的队伍，走到女人的面前。一时之间，他觉得有些后悔。因为他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应该以什么样的内容开始这段对话。

许多不同的话语在他脑海里穿过，有的是从书里读到的，有的是从电影里看过的。它们飞速从杨长安的脑海里穿梭过去，却被他粗略地一一挑选后又扔出脑子。

他实在是拿不准主意，他害怕自己言多必失。杨长安不知道自己的话会不会冒犯了她，就连自己的眼神，似乎也显得太过直白。

几乎是在意识到眼神不应该不上任何掩饰地看向她这一点之后，杨长安马上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他将自己的目光落于女人头发上面的那片天空。

可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都太快了。杨长安有意识地想把它们压下，却无计可施。

杨长安想:他必须在女人听到那恼人的呼吸和心跳发出的巨大声响之前，想出一句话，一句得体的话，一句能够讲给她听的话。

在这样短的时间下，他无法完成那么艰巨的任务。

于是，杨长安依旧看着那片天空，对着站立在天空之下女人说：“你好。”

她笑了起来，这是理所当然的。杨长安的问好显得莫名其妙，连他自己也这样觉得。

她的笑声欢快动人，伴随着她如同小狗喘气一样的呼吸声，种种迹象都显示着，她被杨长安刚才的表现逗乐了，而且她已经乐不可支。

杨长安本应该感到万分尴尬，但他看着女人，也随着女人的笑声而微笑了起来。微笑持续的时间太长，他脸上的肌肉都有些酸疼了，女人才缓缓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水，抬起头来问他：“你要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他甚至不知道女人的名字，不知道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她想让自己去什么地方。

但面对这样的问题，杨长安却是立刻就想到了答案。

“好。”杨长安看着她，点了点头，又再一次重重地点了点头，他重复道：“好！”

女人并没有带他走去很远的地方，只是带他来到雪人前面不远处的一块空地。她告诉杨长安，这是村子里用来举行各种仪式的广场，这片广场周围立着几块告示牌以划定范围。

广场上有来来往往的人，杨长安害怕别人从自己那过于明显的表情里看出自己的心思，索性就把自己的头低下了。

“伲答。”女人转过身来，面朝他伸出了手，对他说：“你好，我叫伲答。”

杨长安只是微微靠近了女人伸出来的手，他没有握上去，只是轻轻地用手指贴了贴她的手指。伲答的手指有些冰凉，贴上去的时候像靠近了一根冰棍。

打完招呼，伲答将自己的双手撑在身后，头顺势看向天上的太阳，她问杨长安：“你觉得，你的人生有什么一定要弥补的遗憾吗？”

“我叫杨长安。”杨长安快速地介绍了自己，紧接着回答伲答提出来的问题：“没有，我没有任何遗憾。”

听到他的答案，伲答坐了起来，她转过身子，看着他，语气里充满了疑惑，她问：“没有？”

她不相信，这个答案难以让人信服。在她的注视下，杨长安缓缓点了点头，再一次对她说：“我没有任何遗憾。”

他甚至还点了点头，以加深自己的肯定。

在温暖的阳光下，广场里的人大多忙完了手上的活计。只剩下三两个小孩，他们不怕太阳晒，互相躲藏嬉闹着，在广场上跑来跑去，发出尖叫和笑声。

听着小孩的笑声，伲答结束了上一个关于自己的话题，她不信邪地，再一次把两人之间话题又引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上，她换了一个问法：“那你觉得，你的人生有什么小小的遗憾吗？”

像是习题本里的示范，她问完之后，先是对着杨长安列举起了自己生活里的各式各样的遗憾。

伲答的手肘压在大腿上，双手握成拳，左手比出一个“一”，她仔细回想着，对他说：“今天的早餐超级难吃，我一边吃，一边就想要把它吐出来。”

杨长安被她的表情逗笑了，微笑着看她继续往下数。

“我去到村子外面，看不懂天桥要怎么走，绕来绕去也找不到目的地，在高高的天桥上走了三四个小时。”伲答一手比着“二”，另一只手拍打起了自己的膝盖。

看出她有些不耐烦，杨长安小声地应和道：“那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也常常搞不清楚，走错路。”

听到他的话，伲答立马睁大眼睛，指着他说：“你看，这不就是一个遗憾吗？”

但杨长安摇了摇头，解释道：“但我不觉得遗憾，或者难过，更不想改变。”

这样的回答，让伲答无法理解，她问：“为什么不是呢？你为什么不觉得遗憾呢？”

叹了一口气，杨长安站了起来，朝着伲答伸出了自己的手。

伲答自然而然地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杨长安问她：“你家在哪里？或者，这个地方哪里可以做饭吗？”

“怎么了？”伲答还没有从刚刚的谈话里走出来，她看起来有些呆呆的。

杨长安向她解释道：“我会做饭，做饭也很好吃。假如我现在做一顿好吃的给你尝尝，能不能够弥补上你早上没有吃到好吃的东西的遗憾？”

她说起那些遗憾时的表情，让杨长安自然而然地，没有由来地，想要去替她将那些遗憾一一填补上。哪怕只是最小的一件事，只要从最小的一件事开始。

伲答没有想过杨长安会这样说，她只是小声地念着：“你的人生没有任何遗憾吗？”

“那假如，你有机会重新开始你的人生，你会想做什么呢？或者是，你会想要从什么地方重新开始呢？”伲答的语气很急切，像是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目的。

她站在杨长安面前，抬着头，从她眼睛里几乎能够看清杨长安脸上的表情。

杨长安看向她，对她说：“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好吧，假设真的有这样的机会可以重新开始，我希望我的人生不做任何改变。”

伲答的表情里写满了不解，她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长安向她解释道：“即使要重新开始，我希望我的人生能够原封不动，和这一次的人生一样，一切都不需要改变。”

“假如你生了很严重的病？只有很少的时间能够活着。”伲答问他。

杨长安笑着对她说：“那就让我生很严重的病，只活很少的时间吧。”

那顿饭最终还是没有吃上。还没等到她们走到可以做饭的地方，伲答就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杨长安只好顺着来到这个村子的路原路返回。

在走回宾馆的路上，他再一次看见了导游介绍过的那棵树。想到了这棵树关于情人之间的说法，连带着，杨长安看着它也觉得有些可爱。

这样想着，杨长安走了过去，看着这棵笔直的树，他忽然想到了伲答。于是，他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个笑容，再意识到自己笑容的瞬间，他又很快抿住嘴，收住了自己的笑容，顺着道路接着往回走。

杨长安看过一些书，也看过一些电影。

他听过许许多多各式各样关于人生的说法，也有着一些浅薄的，从他的思绪里冒出来的，关于自己对于人生的看法。

有人说命运无常，有人说命运天注定，无论是哪一种说法，杨长安都不太相信。

可他时常会觉得，尤其是在自己的人生不如他的意的时候，他总是会想着，现在发生的这些不顺意，也许都是因为他的未来里会有很好的事发生。

抱着这样的想法，使痛苦变得能够忍受。所以在痛苦的时候，他一边这样想，一边忍耐着，捱着捱着，一切就能够过去。

杨长安总是想着人生还有未来，即使是多出一天，只要忍过了这一天的痛苦，也许将要来临的未来的那一天就会有好事，所以他能够忍耐，学会往前看。

今天伲答站在那里，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却让杨长安曾经人生里的所有遗憾都消失了。唯一感到不安的是，他害怕伲答会对这样的答案感到不满，会觉得自己没有坦诚。

人生的遗憾，或者是重来一次的机会。这些类似的问题对于杨长安而言只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当然不会有，即使有，在和她相遇之后也变成了没有。杨长安不知道什么样的人生才能够与她见面，所以哪怕是以前不圆满的遗憾，在见到她之后，也变成了为了相遇所搭建的台阶。

伲答似乎不理解他的回答。

可他确实没有任何遗憾了。

走到宾馆门口，他停了下来，看着天空中的月亮。月亮的光辉撒在地面上，为大地盖上一层朦胧的纱。

和所有的晴夜一样，和所有有月亮的地方一样。

一切没有什么不一样。

在这普通的一天，他见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