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插曲过后,家宴又恢复了觥筹交错,好像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忘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影九没资格吃饭,依旧将自己藏在柱子的阴影下,左手按着自己的伤势,嘴唇发白。
鼎沸人声里,蔺怀钦朝他投去了视线,声音是独对他的温柔,“小九,来我这里。”
影九朝主座上看了一眼,畏惧地摇了摇头。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给主上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蔺怀钦用自己的碗给他呈了一点汤,露了点笑意,“别怕。”
影九膝行到蔺怀钦的侧后端正跪坐,面对蔺怀钦递给他的汤碗,也只是抿了很小一口。
“伤口要赶快处理,你先回去吧,不用担心我。”
“护卫在主上左右是属下的职责,”影九垂着头,蔺怀钦看不清他的表情,“属下已经好多了,主上不必挂怀。”
面对蔺迟玄和燕淮频频投来的视线,蔺怀钦也不再劝说,打算速战速决。
他举杯,勾了点嘲弄的笑意,“父亲,庆贺除夕,孩儿特地准备了一份节礼。”
话音刚落,夜泉宗外的夜空就飘起了数千盏花灯,颜色各异,通透澄明,在难得晴朗的夜晚中隐隐绰绰,分外好看。
蔺迟玄不语,其他人也知趣的不说话,只有负责对外事务的全塘长老嗤笑了一声,“还以为少宗主准备了什么精彩的节礼,原来又是花灯,用的都还是门派里的钱吧,你说是吧,老谢。”
谢引瑜眯着他那双狐狸眼,懒洋洋地把玩着他的骰子,眼都不抬,“我知道什么,不过是一条听命做事的狗罢了。”
全塘不知道他早已认蔺怀钦为主上,只以为他的这番话是在抱怨,真心实意地夸了句,“真是难为你了兄弟。”
谢引瑜撑着头,挑着眼梢,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啊。”蔺迟玄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满脸不屑,“是花灯啊,少宗主有心。不过这花灯,实在过于普通,没什么看头——”
话音未落,空中数万的灯芯的骤然齐齐炸开,竟变成了五颜六色的烟花,一朵朵地盛放在夜空中,声音之大,将众人的矮几震得晃动不已。
全塘面色大变,惊得直接站了起来,“这、这是!”
冷兵器时代,炸药炮火只有在大型战争中才会用到,民间过年过节时,也只是简单的用爆竹庆贺,从未有过如此盛大的场景。
这数百发烟花能在夜空中绽放,就证明他们能被蔺怀钦控制,为蔺怀钦所用。
这等威力的烟花下,武功再高强之人,也要忌惮。
场中原本还对蔺怀钦不屑一顾的长老管事们纷纷将目光投了过去。
蔺怀钦宛若不觉,兀自给影九夹了一小盘的菜,放在了他手心里,“小心烫。”
少宗主对待下属温和宽容,又有如此强的实力,加之年轻健全,未尝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烟花燃尽后,无数如星子般的流焰让夜空挂上了一层绚烂的珠帘,也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晕染的精彩纷呈。
所有人都收敛了,不断地用眼神向蔺怀钦示好。只有主座上的蔺迟玄,嶙峋的手指死死地抓住木椅扶手,脸上的笑容再难维持,开始变得扭曲,支离破碎。
“粗浅节礼,聊表心意。”蔺怀钦起身,面无表情地朝他举杯,“心意到了,儿子就先退下了,各位慢用。”
绝对的震慑力下,无人再敢出言阻拦。
蔺迟玄喘着粗气,眼睁睁地看着蔺怀钦带着影九,扬长而去。
一出厅堂,蔺怀钦就牵住了影九的手,关切道:“小九,还好吗?”
不知是不是一直失血的原因,影九额上冒着虚汗,脸色惨白,他极轻的应了声,“属下有罪,让主上担心。”
蜷在掌心里的指节凉的发冰,蔺怀钦的心蓦然揪起,带着他,快步走在了茫茫夜色中,“我们现在就回去了,很快,小九再忍忍。”
玖宁院的屋顶上,守夜的影七远远就看到了回来的两人,连忙迎了上来,“给主上请安。”
还不等蔺怀钦点头,影九就脱力的跪在了青石板上,脸色发青,捂着心口呕出一大口血。
蔺怀钦神色一变,“小九?!”
影九蜷缩在还未融雪的雪地中,像一株悄然落地的白梅,在泥泞中溅出点点猩红。
抄起膝弯将人抱起,蔺怀钦一下就撞开了主屋的门,“去,请秦砚冰过来,要快!”
影七连忙点头,飞身而去。
“小九,”蔺怀钦把人放在床上,握着他的手,急促地询问:“怎么回事?”
“主上、”影九浑身止不住的抖,勉力聚焦视线,声音飘忽的不成调:“主上,今日、今日的花灯太、太过震慑,蔺、蔺宗主定不会善罢甘休,您……”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
蔺怀钦的疾言厉色让影九脸上翻涌着痛苦与愧疚,他想请罪,可是他一张嘴,一大股黑紫色的血蓦然吐在了床下。
血呈黑紫,是为中毒。
蔺怀钦的心一下坠入冰窟。
今晚的所有东西,不管是吃的喝的,都是自己亲口尝过以后才给影九的,绝对无毒,怎么会——
影九紧紧蹙着眉,为自己弄脏了主上的地板请罪,脸色迅速灰败下去。
蔺怀钦心急如焚,先抬起他的身体避免他呛到自己,寒声吩咐,“影六,拿绿豆汤来,催吐!”
半柱香后,影七终于连人带被的,把秦砚冰扛了过来。
好梦被强行打断,一向好脾气的秦砚冰刚想发火,就对上了蔺怀钦那双赤红又狠厉的眼睛,“秦公子,得罪,还请秦公子出手相救。”
话语虽然委婉,但透露着一股“你不治也得治”的深意。
秦砚冰撇了撇嘴。
烛火通明的内室,影九侧身蜷缩在床榻上,浸满冷汗的眼睛紧紧闭着,急促的呼吸从那张灰白染血的唇中不断溢出。
蔺怀钦坐在床边,握住他发青的手,准确又快速地说明情况,“是中毒,我已经给他灌了些绿豆汤,催了吐,请秦公子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
人命关天,秦砚冰也不再拖沓。
他一边把脉,一把深深地皱起眉头,“他体内本就有两种赤热之毒,今晚又服用了极寒的食物,寒热相冲,气血逆乱,才会如此。”
“毒?什么毒?小九?”
影九嘴唇发青,眼底却浮着可怖的猩红,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主上,属下、属下不知……”
“你身上的毒,你怎么会不知?再想想?”
秦砚冰打断了蔺怀钦的追问,道:“他不知道也正常,影卫的训练中本来就有耐药的训练,就跟我们灵鹤谷的药人一样,身上带毒极为常见。他今晚是吃了什么?为什么要吃这么寒凉的东西?你让他吃的吗?”
一连串的逼问像一把刀,劈开了蔺怀钦的混沌。
原来蔺迟玄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自己,而是影九。
那碗黄连冷蟹汤,就是为影九特意准备的。蔺迟玄一定是知道影九身上的毒,又预料到了自己会替影九先试毒,所以特地让自己喝同样的东西,降低自己的警惕心,再顺理成章地让他喝下这碗要命的汤。
砍断自己的左膀右臂,怎么不算是置自己于死地呢。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他今晚服用了半碗黄连冷蟹汤。”
“这是人能吃的东西吗?为什么要给他吃这个?”
秦砚冰不满地骂着,摊开他的针灸包,选了最粗的一根,捏住影九布满冷汗的食指,深深地扎了进去。
十指连心,尖锐的疼痛让影九猛地缩起身子,又咳了一口血出来。
想要抽回的指尖被蔺怀钦按住,动弹不得,针尖在手指尖旋转的瞬间,影九身体抽搐着,连连乞求,“主上……”
“小九乖,忍一忍,秦公子在帮你治病,”蔺怀钦心里发疼,索性上了床将影九整个人固定在自己怀里不让他乱动,问:“能治吗?”
他的声音很哑,带着满腔的怒火,沉甸甸落在溢满血气与腥气的房间。
秦砚冰叹了口气,“不一定,他起病太急。黄连本就极寒,还带上螃蟹这样的发物,只会加剧寒性。现在只能是银针刺穴放血,刺激心脉运转,再配合催吐洗胃,只是到底能不能活,还得看他能不能撑住——”
“……可以,”影九的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汗津津的粘着蔺怀钦,没有一点温度,“主上、属下知错了、属下不该、不该大意中毒,求主上,不要舍弃属下……”
说话间,又是一根银针扎进手指尖,影九疼的一颤,但咬破了下唇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疼惜和怒火几乎快要将蔺怀钦撕裂,种种情绪发酵成沉重的内疚。
是他大意,是他轻敌,若不是他不够谨慎,小九又怎么会中毒?
他低下头,干涸的唇游走在影九蹙起的眉心,落了个苦涩的吻,“是我考虑不周,小九,对不起,我不会舍弃你,会陪着你好起来,我还等着跟你一起守岁,过新年呢。”
“这是我们搬到新房子的第一个年,我给你单独做了一个烟花,只给你一个人的,比今天晚宴上的任何一个都好看,你好起来,我们等会就去放,好不好?”
影九疼的意识有些涣散,但一直点头,“主上、小九、小九会努力……”
此时此刻,他不想再做属下。
不想再墨守成规,不想再循规蹈矩,只想在生死的赌注里,做蔺怀钦一人的小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