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金西血肿的脑袋宛如一只腐烂的肥硕猪头,模样丑陋,腥臭非常。
或许是因为死,使它变得相当轻盈,直随着凛冽凶猛的寒风到处滚窜。
这场面既有趣又诡异,而在应歌凤想来,他却有些后悔。
刚刚下手太干脆,叫人一刀就将廖小眼儿砍死了,简直是慈悲。应该狠狠痛打一番,让他跪在周天钰面前磕头认错,叫几声大爷饶命才够解恨。
毕竟从前在他们王府里,规矩就是这样的。
于是,应歌凤又猛然想起他的玛父来了。
玛父个头很高,体格庞大。乌黑短硬的络腮胡,胡须丛中一双丰厚绛紫的嘴唇。他说话时声音洪亮,宛若大钟。
玛父颇受西太后重用,因为太后她老人家认为只有这样勇武的旗兵才能为大清开疆辟土。玛父得幸,在剿灭河东流寇后被赐三眼花翎。
回家路上,他骑着高头大马,佩剑带刀,盔甲灼光闪闪,仿佛龙鳞。
殊荣,此乃殊荣啊,玛父想。他满面春风,高兴之余斩杀了一位随侧的太监。
以血开路,大吉之兆。
这就是玛父立下的第一个规矩。
因此,在应歌凤的阿玛承袭爵位之时也砍下了一个太监的头颅。可惜血花只溅出一步之遥,不甚壮观。
阿玛惊慌气极,认为这是不祥,于是指挥家奴再杀。
这回,用的是玛父留下来的那把刀。
刀由皇上亲赐,原有两柄,玛父曾带着双刀前往天津剿杀发匪捻军。
津西之战,玛父用刀直刺向贼徒颅脑,突听得铮然一声,那刀立时断成了两截。
红玛瑙落地,犹如一颗血红的眼珠。
玛父没想到,人的头骨会如此坚硬,而皇上亲赐的宝刀竟是不堪一击。
幸余的那把最后传给了应歌凤的阿玛,可惜这位郡王既不会作战杀敌,也不能治军整兵。他蒙荫袭了父亲爵位,文武不通,只顾吃大烟,逛妓院,遛鸟养鹰。
单刀被挂在墙上,逐渐起灰。阿玛偶然想起,觉得愧对玛父寄予的深切厚望,于是取下来随身携带。有时用它刮一刮茂盛的体毛,有时又心血来潮拿刀削竹子,替自己心爱的蓝靛颏儿做只笼。等他重病垂死之际,那刀就交给了应歌凤。
应歌凤跪在床边伺候,听阿玛吩咐。
阿玛终日躺在榻上,皮薄肉瘦,骨骼突出,屁股脊背都长了不少褥疮。疮口破裂,渗出淡黄脓水之时便引发剧烈疼痛。阿玛紧紧捏住应歌凤的手,叫他替自己把烂肉剜出来。
然而,剜肉还是没能让阿玛活过当年,因为他叫来寻仇的发匪余孽给杀死了。
应歌凤记着这笔账,正如玛父在他的兵册中写道:犯我者,杀之后快。此乃男子丈夫,血性之士。
所以,杀人是规矩,祖宗的规矩跟遗命。
应歌凤坐在高高的酸枝木嵌螺钿镶理石扶手椅上,他翘着脚,抽雪茄烟,还是当年的小贝勒爷。
天开始下雪了,落在应歌凤微红的露出痛快表情的脸上。
闭住眼,仿佛又回到北京的王府里。
他啊,由于突如其来的痛苦而时常沉浸在这辉煌荒诞的旧日美梦之中。
应歌凤不禁抬手,摸一摸自己的头发,短而湿软。他捏住拳头,像手里攥着自己的长辫子,握着他那镶红玛瑙的刀。
突然咚咚一阵响,应歌凤渐睁开眼。他醒过来,看见那颗被斩下的头颅从台阶滚落——是三眼见他的爷害怕而狠狠踹了一脚。
应歌凤起身,走到周天钰面前,温柔地朝他笑了一笑:“小钰!”
想去握周天钰的手,却落了空。
小戏子满脸惊惧:“燕翾,你这是在做什么?”
“杀了他啊。”应歌凤负手立于台阶之上,抬脚踩住那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我跟你说过的,我要他的命。”
浓重的腥臭让周天钰胃里翻涌,直想吐,但他忍住了,抬眼看着应歌凤:“你,你在咱们的家里杀了他?”
“是!”应歌凤承认,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王府里大家是这样杀人,在都督府也如此。
而周天钰愣住了,他简直不能信。应歌凤见着他永远都笑,不高兴也只是使小孩子般的坏脾气。他的燕翾向来细心体贴,温柔多情,不该是这样残暴的人!
周天钰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了,应歌凤拉他进去:“下雪了,别站风口,当心冻着。”
周天钰站着,只是不动。
应歌凤打量他,细察着他的神情,小戏子在生气,并且动了大气。
可应歌凤不明白,杀个人罢了,削颗脑袋罢了,这有什么?
当年太后她老人家一道谕令发下,午门斩首百人,血从断头台上涌流而下,直没到脚跟。台下无一人敢怒目,无一人敢叫嚣,皆是鼓掌称好。
应歌凤认为周天钰不过是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所以一时受惊,哄一哄也就好了。他伸手想抱牢他,却被重重搡开。
周天钰抬起头来,目光冷而硬:“你为什么杀人?”
“当然是要替你报仇。”应歌凤皱起眉来。
“你打他一顿,也算是教训,何必要杀——”
周天钰话没说完,应歌凤便发出一阵冷笑。
小戏子,简直纯真得愚蠢。
应歌凤严肃了神情,那么正经地刻意地喊他一声周老板:“你别忘了,是谁要你唱淫戏,是谁要轻薄你,又是谁伤了你的腿?”
周天钰脸涨得发红:“可你也不能砍他的脑袋,没有这个道理。”
“我说的话就是道理。”应歌凤垂眼看着他,背挺得笔直。
“你,你分明是不讲道理。”周天钰急得攥拳头。
应歌凤不禁露出讥讽的笑容,他凝视着周天钰,逼上前一步。
那么近的,应歌凤将这张瘦而白的脸看得分明。小戏子蕴着淡淡的泪,泪中是他的影子,他像融化的雪,水一样在他眼中流动。
他的小东西,多漂亮,多洁净,多仁慈,简直像个济世的菩萨,爱众的圣人。
“好,那就算我不讲道理吧!”应歌凤道,“从今往后,周老板的事我一概不管。你叫人欺负了就去打他一顿,看他下次还敢不敢!”
周天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应歌凤扬手,喊卫兵上前:“给我把廖老板的脑袋好好地装起来。”
声音亮而发狠,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应歌凤嘴角带着一丝冷漠的笑:“就用那只玻璃匣子,底下铺上日本的香粉纸。装好了,然后供在佛龛里,一日上三炷香,也算是我应歌凤给廖老板的一份礼。”
“燕翾,你——”
“去啊。”应歌凤朝卫兵吼,他转身,并没有理周天钰。
廖金西的脑袋还没有装好应歌凤就走了,周天钰拉他的袖子,应歌凤甩开他,连头都不回。
汽车轰轰两声就疾驰而去,周天钰手里还攥着应歌凤衬衣上的一颗纽扣。
其实早就松了,应歌凤说要扔,周天钰不舍得,说扣子松了可以补。他想今天吃了午饭给他缝一缝的,但眼下,看来是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