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庭眉头动了动,他知道温子服肯定不是无事来访。不过比起温子服口中之事,他对温子服本人更好奇。
因为温子服是这本书的小主角符卿行未来的师父。
书里,符卿行最初只是一个小宗门的弟子,历经波折后,改拜入道云宗,被温子服看中收入门下,呵护关爱,学来一手丹修妙法,在仙门中崭露头角,后来又得到人族先师的传承,最后在仙门大选中荣为仙首。
温子服可以说是主角仙途的领路人,如今一见,谈笑洒脱,狡黠慧颖,的确有主角师父的风范。
温子服自然不知道顾云庭这一番打量,笑呵呵道:“先谈公事。”
“此行是为押送一批孽人出关,途径戍雪道,特来向戍雪报备,”他从袖中掏出一卷玉简,递到顾云庭面前,“人数共计二百三十一人,此乃名单。日后也要劳烦戍雪看守,谨防他们逃回中原。”
顾云庭瞳光一顿,情绪难明地看向那卷玉简。孽人就是魔族混血,和贺兰越一样的混血眼前的玉卷中是二百三十一个因为自己不能决定的出身,而要被流放到的霜天雪地里的人。
他沉默接过玉简,展卷却看见一行行令他皱眉的字:杀孕剖胎、屠村灭族、劫杀掳掠……桩桩件件穷凶极恶,骇人听闻,莫说流放,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顾云庭眸光疾动,迅速扫完名册。看完最后一行字,他一节节卷起玉板,长睫垂下,清润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上面有三分之二未犯事。”
“深潭藏蛟,今未食人,安无害哉?”温子服边晃着扇子说话边缓缓摇头,让人分不清是感慨还是不赞同。
宁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无辜不假,凶性亦不假……为了天下太平,潜在危险分子中两三个可能的无辜者实在不值一提。
更何况只是流放,又未当真赶尽杀绝,怎么不算仙门慈悲为怀?
至于能不能活下来,那就人各有命,生死在天。
顾云庭不置可否,温子服也没多费口舌向顾云庭解释何为孽人,任这世上谁不知道,镇守戍雪道的长老也不该不知道孽人的含义。
顾云庭表情和眼神皆没有变化,仿佛毫无情绪,只是机械发问:“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公告天下,让百姓自查邻里?”
说完,顾云庭睫毛几不可察地迅速抖了一下——无心无情的模样装久了,实在难忍。贸然公布“孽人”的存在,会让人人互疑,还会出现许多误会与诬陷,产生更多无辜受害之人,但他想知道温子服或者说道云宗的看法。
温子服闻言一顿,并不觉得顾云庭的提问有何不妥,他继续头和扇子一起晃:“凡人能辨别的异常之处,只有血色是否不同,头发是否卷曲,但这两种情况普通人也有可能出现,到时候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互相猜忌,岂不天下大乱。道云宗与各门暗中查捕,然后流放至穷北,正是不得已的折中之法。”
说着,温子服摇扇子的动作忽然一顿,叹了口气:“更何况,戍雪久居屠别,所知应当比温某更多……所谓‘孽人’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代称,他们其实……”
他并未继续说,小眼睛精光溜溜转到顾云庭身上。顾云庭没辜负温子服的期待,神情不动,淡然接上他的话:“是魔族混血。”
听到他的答案,温子服葫芦扇又在胸前快速扇起来:“是啊是啊,温某忝为长老二十余年后,才第一次被掌门师兄告知这世上有‘魔’的存在……并且有那么多族裔流落在世,若单纯只是后裔也就罢了,偏偏只要有魔族的血脉,就都能修炼,没有灵根却比灵根残破的修士天分更好。”
“他们若是知晓身世,聚集起来图谋复辟,”他带着山羊胡摇了摇头,“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暗查虽然辛苦,但好歹能向世人遮掩‘魔族’的存在。”
温子服摇着扇子,神情忽然流露出几分叹惋:“不过有些孩子性情秉直,却为身世所累,也确实令人惋惜。”
顾云庭睫毛微动,抬起眼:“温长老先说‘安无害哉’,又道‘令人惋惜’,前后不一,与所言‘私事’有关?”
温子服神色一肃,并无被戳穿的尴尬,反而起身拱手,语气多了几分恳切:“戍雪慧眼,洞若观火。”
“不瞒戍雪,此次流放出关的混血中,有一人乃是我师弟练无意的大弟子,名叫练澄,原本的刀峰首座。澄儿自幼随师弟长大,性子耿直,七岁入道以来,一直勤勉恭顺,未有过出格犯错。”
顾云庭听着温子服的话,脑中忽觉有什么飞逝而过。
温子服诚恳继续道:“大义面前,不敢徇私,却想向长老讨一份私情。穷北妖物横行,风雪噬人,道云宗天高路远,我与师弟各有职责,无法长留北疆。戍雪镇守连琼,日后能否烦请对澄儿……稍加照拂?”
“不用关怀问切,只盼哪日他若遇难求援,长老肯出手保他一命,”温子服长身一揖,郑重其事,“温某与师弟必然感怀在心,感激不尽。”
温子服未言明报答,意思便是他与练无意永远欠顾云庭一个人情。
两位太虚宗师的人情可比什么灵材宝物珍贵百倍。
顾云庭神情倏动,却并非为温子服许诺的报答动容,而是电光火石间终于明白他听见练澄这个名字时,隐约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练澄是书里后期贺兰越的得力手下,也是贺兰越黑化后唯一勉强算得上朋友的人。
书中练澄给人的印象实在不深,最大的特点是沉默寡言,基本表现是贺兰越下令他执行,个人剧情寥寥无几。
只有在出场与贺兰越相遇时,曾自称是“道云弃徒”,然而这条支线,不知道是作者写着写着就抛之脑后,还是懒得在十八线开外的配角身上施展笔墨,最后也没有展开。
若非修仙中人有灵力加持,五感清明,记忆变得更加清晰,顾云庭几乎已经不记得这个角色。
顾云庭神思静敛,他自然不介意帮这个忙。若是有机会,他或许还可以把练澄接上连琼峰。
养孩子,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
练澄来日能与贺兰越做朋友,现在想来也可以相处得不错。有同龄人作伴,贺兰越那张小棺材脸说不定能撬开几寸棺。
顾云庭颔首,淡淡道:“我对他只知姓名,不知容貌,更无通讯之法,如何寻找?”
温子服闻言大喜,此话乍听像是婉拒,细品却是同意,在询问联络的办法。他亲亲热热坐回桌旁,托出一只焦褐色的灵蝶,半笑半叹:“宗门将他除名,原本的通讯灵蝶自然一并没收销毁。所以我托人另做了几只,可以互相传讯,此乃其中之一。戍雪若想寻他,可以凭此传讯……日常无事,戍雪不用管他。”
顾云庭展指接来,那边温子服的笑音缓缓继续:“临行之前掌门师兄曾说长老向来急公好义,今日拜会,更觉戍雪处事之决然,温某甚是叹服,不知可否交戍雪一个朋友?”
顾云庭低眼,见温子服朝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两根碧绿花蕊,纤细无比,淡淡散发着荧光,仿佛一口气就能吹跑。
这是道云宗通讯灵蝶的引信,灵蝶传讯,需要引信才能定位寻人。一般一只灵蝶从万器堂的铸器台上取下时就已经编入了门内绝大多数人的通讯引信,只有少部分人的引信保密,比如连琼峰上那位神秘的客卿长老。
“温某临行前向掌门求了戍雪的引信,用完即毁。”温子服小眼弯弯,“戍雪若愿意闲时同温某谈谈丹道药术,聊聊冰原风物,便与温某互换引信如何?”
顾云庭视线垂瞥那两根花蕊,张开手掌,心想,当然可以,以后等他找到符卿行,他就把小主角打包,直接送温子服一个徒弟。
一只银色灵蝶与一只碧蝶飞了出来,双蝶衔走各自的引信,温子服满意地摸摸自己小胡子,忽地又笑:“前天扫园子时,温某想到个新丹方还未试过。”
道云丹峰长老的丹方,外人怕是万金也难求,这是温子服投桃报李先报一枝。顾云庭不拂他意,两人又随意聊了一会儿,温子服才起身道辞。
顾云庭望向窗外,天边已经放霞。
他瞳光稍顿——
屋外对剑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
*
陵应崖上,押队的练无意看见一身青袍款款而来,当即问道:“如何?”
温子服来到他身边后翘翘胡尖:“临行前掌门说连琼峰这位性情古怪,我看不尽然呐。”
他笑意外溢,显然事办成了,练无意绷了一路的神情终于露出几许松快。
只听温子服继续问:“可有异常?”
练无意目光扫过身后密集如海的孽人,温子服离开的这段时间,他监管队伍,清点人数,心中隐隐总有股异样,太虚修士的直觉有时就是警示,但他几番查看,找不到任何异常的痕迹。
他英眉皱起:“没有,但小心些。”
温子服点点头:“修整妥当,今晚出关。”
*
顾云庭来到后院,只见院中空无一人,只留下若虚孤零零悬驻在半空。
霜白灵剑沉静而锋利,冰冷却驯服,仿佛主人不下令允它离开,它就会永远留在原地。
顾云庭抬手收回若虚,轻捻色如冷月的窄薄剑身,安抚自己被抛下的灵剑,目中忧色暗涌。
书中贺兰越遇到与混血相关的事时,几乎不讲道理,想做就做,不惜代价不计后果,要么把自己搞得伤痕累累,要么让对方尸横遍野血流满地。
现在贺兰越还小,不至于像书里黑化后那样极端,但从冰原上的事来看,他依旧关心同族,平日里情绪寥寥,看见阿布被虐待却会愤怒。
若是他和温子服的对话被贺兰越听见……即便小越同学不至于疯到去劫囚,但只是摸上陵应崖去看一眼,顾云庭也不能放心。
他若搞小动作,被练无意发现……顾云庭不愿再想,停下滋生的念头,将灵力注入腕上的五彩绳。
绳下所系的赤红坠子无风而动,慢慢悠悠地飘起来,指向冷琼苑外——朝着陵应崖的方向。
顾云庭深呼一口气不再停留,提剑冲向外面。
然而他刚冲到前院,便见贺兰越穿过云雾,踩着崖石回了家。
顾云庭一下刹住。
贺兰越立稳身形,视线漠漠瞥来,仿佛没看见顾云庭手里剑光凛凛,行色焦急匆匆,若无其事般招呼:“师尊。”
顾云庭没有应声,他又用视线将贺兰越从头到脚扫了两遍,从乌黑蓬松的发顶到空空荡荡的瘦长指间。
胸腔里疾速的心跳逐渐恢复平缓,顾云庭低下面孔:“去哪了?”
贺兰越随意答道:“转了转。”
“我与温子服的对话,”顾云庭微抿唇缘,“你可曾听到?”
贺兰越瞳光,落到顾云庭脸上,随后漠然地斩钉截铁:“没有。”
“……”顾云庭沉默,他不是很信。
顾云庭看向贺兰越,面前少年的面容凌厉却稚嫩,总带着疏离的孤傲。他无法克制地想起书里贺兰越被魔族拯救同族的空幻许诺,欺骗着走上极端,孤独又决绝,偏执又疯魔,最后成为天下共敌,刚刚二十岁,就被封印镇压,永世不得超生。
和那些动辄百岁的仙门宗师相比,甚至和他穿越前相比,都只是一个孩子。
他实在害怕贺兰越知道今天有混血要被流放,然后冲动行动,伤到自己。
白衣男子静静立在原地,一片淡淡的哀怜从他鸦羽般垂落的睫下脉脉淌出。
沉默持续少顷之后,贺兰越脚底磨蹭地面蠢蠢欲动。“师尊还有吩咐?”
顾云庭似是想要叹息,又似乎试图安抚,最终却只是轻轻地开口,又说了一遍他曾说过的话:“贺兰越,我是你师尊……”
黑衣的少年似乎被触动某根神经,目中涌起些许情绪,最后却又移开了目光。
“……你想做的事,我会帮你。”顾云庭叹气,抬起手掌,本想碰碰贺兰越头顶,却在空中停顿一下,转而落向他肩头,轻轻拍了两下。“所以,遇到事情不要瞒我,好吗?”
轻柔的触碰一触辄止,少年视线随顾云庭离开的手掌而落在自己肩头。他垂眼看了少息,抬起的眼又似无底的幽潭,沉寂一片,不见涟漪。“师尊若无他事,弟子便退下了。”
顾云庭心中暗叹,收回手臂,没有逼贺兰越表态,他早就知道贺兰越大概又是这个反应。
他恢复伪装的常态,温柔若覆水能收,统统倒流回冰清玉洁的高冷匣子里:“说完了,你走吧。”
贺兰越更不多言,径自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