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庭端着粥推门进屋。
他出门后下楼去了趟厨房,伙计又打起瞌睡,幸好他很有先见之明地嘱咐伙计备下一份食材。他基本不会下厨,但煮个粥不是问题。
顾云庭瞧见贺兰越从正躺变成侧躺,身体把被子撑起一个隆包,正脸面墙,背影对他。
而床头的药碗已经空空荡荡。
顾云庭无声笑了笑,将粥放到桌上。
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让夜风吹进来,给屋子透气。
以原身的性格不可能向贺兰越低头认错。但,冷酷师尊有冷酷师尊的道歉方式。
顾云庭沉默少许,冷声问道:“饿了吗?”
然后,他看见少年后脑勺耸动,俄而转过脸来,乌黑的瞳子向上看,漠漠的眼底浮起两抹难解的情绪。
但与他对上视线之后,又飞快转开视线,连带着脸也一并扭回去。
瞧见少年精神了许多,顾云庭心底暗笑。
小越同学,没人告诉过你傲娇已经不流行了吗?
“吃饭。”他语气肃淡,端起碗走向床边。一只手抖落广袖,准备去扶贺兰越。
就在他指尖碰到贺兰越肩膀的一瞬间,贺兰越刷地坐直。
“……”顾云庭掌心落空,指尖蜷了蜷。他目色略沉,未料到这师徒关系比他预想中更恶劣。
贺兰越回头望他,形状饱满的眼睛迅速眯了一下,而后伸出瘦长的手去接那瓷碗。“我自己来。”
顾云庭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神态,徐徐收回手掌,然后慢条斯理地搅起热粥。
“你病了。”
“小事。”
少年指骨一收,径自从顾云庭手中端走了粥碗。
“……”顾云庭一顿,没与少年争抢,静默瞧起他动作。
贺兰越将碗端到唇边就抿了一口。
然后倏地松开嘴巴,开始端着碗默默。
“很烫。”顾云庭从旁道。
“……”他知道。
空气太安静,贺兰越视线又落回掌心粥碗。
精米煮得开花温糯地贴在一起,青菜鲜绿点缀其上,供给油水的鸡丝细细软软,辅料的味道煮化在汤中,粥的上方热腾腾冒着白气,将清淡但诱人的香味送进鼻腔。
方才抿来的一点点咸香逐渐在唇齿间弥漫开,驱散些微药汤留下的苦涩。
“……”
贺兰越不作声,默然许久后终于开始自己搅动粥米,热气渐稀,他方舀起一勺入口,照旧一言不发,只是吞咽缓缓,让温糯鲜香的粥一点一点滑入胃腑。
半晌之后,他飞快开口,首音两声说得极为含糊:“……可以把窗户关上吗?我有点冷。”
那两个音节仿佛烫嘴,若非顾云庭恰好坐在他身旁,恰好修士五感灵敏至极,他绝对听不清贺兰越说的是:
“师尊。”
※
“找人?”作为伏黎城城主,胡如海一向修养极佳,纵使被人夜扰清梦,脸上也不见半点愠色。当然,对方准备的报酬同样颇有诚意。
胡如海身旁的男子高大威猛,面相凶恶,鼻梁正中横贯一道狰狞疤痕。那男子沉默不语,沉稳地点点头。
一幅玉卷展开放于二人之间的桌上,此刻正栩栩投着一副人像。
胡如海端详起人像样貌,他还没瞧两眼,侍卫忽然推门而入:“城主!”
他皱眉不悦道:“何事这般慌张,连礼数都忘了吗?”
“属下失礼,”侍卫连忙认错,“是府外来了两名修士,疯疯癫癫的,说什么都非要属下将他关进府内大牢。属下不知如何是好,故来请城主决断。”
这倒稀罕,但眼下不是探究此事的时候。胡如海如此想着道:“那便先将他关进去吧。”
随即他又想起什么,端起桌上玉卷,交与侍卫:“你问问他们,可曾见过此人。”
“是。”侍卫领令前去。
胡如海不过随口一问,并不报什么指望。
未几,那侍卫去而复返:“城主,他们说见过!”
※
远日晨升,顾云庭下楼点了壶茶水在大堂落座。
贺兰越不到卯时便退了烧,却依旧不愿回连琼峰,等到天放亮便寻说辞要出门,好像生怕在顾云庭身边多待一刻,就会被强行绑回去禁足。
顾云庭不愿拘束小孩,允了贺兰越出去,然后他也不想自己一个人闷在房间,索性下楼。
眼下刚到辰时,大堂里已有几桌食客,嘈杂热闹。顾云庭独坐一桌,用茶盏轻轻撇开茶汤浮沫,形如薄鹤,身若闲云。
大堂东南方位有个青袍男子也是一人独坐,他两颊瘦削,眸光精亮,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众人,末了,他视线停在角落,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柔荑纤纤,柳腰婀娜,没想到伏黎这苦寒之地,还能瞧见这般标志的小娘子。”青袍男子直接走了过去,大摇大摆地坐到对方面前,“烈酒驱寒,小娘子想喝什么,大爷我请。”
被他骚扰的女子身披松绿斗篷,面容隐在斗篷之下,只露出一双莹白玉手正执着碗筷,她相当警惕,拒绝道:“不必。”
“客气什么,小娘子若是不好意思,不若摘下兜帽,一露真容……”青袍男子不羞不恼,嬉皮笑脸地继续说着。
“这样——”忽然,他直接伸手撩向那女子的兜帽,“你我也算相识了!”
绿蓬女子霍然起身,躲开那男子的手掌,怒叱道:“请阁下自重!”
“哟呵,有脾气,我喜欢!”青袍男子抚掌赞叹,坐在原位纹丝不动,视线直白地上下扫视绿蓬女子的身段,最后停在佳人腰间,他咂嘴:“啧。”
“哗——”绿篷女子端起茶碗,直接泼在那男子脸上。
青袍男子目光一下变得阴沉,他恶狠狠地盯了女子片刻,猛地起身,抓向她手腕。
绿篷女子毫不示弱,她轻飘飘向旁一挪躲开袭击,顺手掀翻了桌子,把满桌瓷盏碗筷汤汤水水全部砸向男子。
“客官……”伙计见状不妙,连忙过去劝解。
青袍男子头也不回,甩出一道灵气将伙计打飞。“少多管闲事!”
伙计摔到地面,吃痛喊出声,捂着胸口蜷缩起来。
“还好吗?”
伙计抬起眼,看见昨天夜里被自己疑心是索命鬼的漂亮仙人伸出手,将自己扶了起来。
“多谢客官,小的还好……”他颤巍巍道谢,不敢去看白衣仙人的眼睛,脚步虚浮地被扶回柜台,躲起来不再插手。
顾云庭回头看去,便见青袍男子与绿篷女子已经各拔灵器对峙。
绿篷女子玉手掐诀,身旁灵剑立刻直射对方面门。
“敬酒不吃吃罚酒!”青袍男子冷笑,他手腕轻甩,身侧铁扇瞬时横旋飞出,削飞打来的灵剑,之后去势不减,狠狠拍在女子胸口。
绿篷女子闷哼一声,跌倒在地。她扶着旁边椅子起身,知道自己实力难敌这混账东西,顿时毫不犹豫转身奔向店外。
青袍男子身形掠闪,转瞬劫在门口,拦住绿篷女子的去路,他一把捉住对方手腕,将人压在门框上,一只手剥向美人帽缘。
“哪儿跑?你这脸,大爷我还就非看不可了!”
“啊——!”青袍男子刚要碰到遮罩佳人面容的障碍,忽地大叫一声收回手臂。
那只为非作歹的脏手腕部不知被何物割破,“刷”地飙出血花,艳红暖热的新血全数洒到主人自己脸上。
他疼得面容扭曲,怒目圆睁地环顾店内:“谁?!”
顾云庭没有收回方才甩出灵气的手掌,反倒于掌心凝出又一道冰刃,他立在不远处,眉眼低压,眸底沉若积云,语气冷森道:“放开她。”
青袍男子按兵不动,只是盯着顾云庭,一双精亮目中隐隐透出几分凶恶,几息之后,他不屑地咧开嘴角:“关你屁事。”
言罢,他长臂一揽,作势就要将人扛上肩头。
绿篷女子失声惊叫,顾云庭眸光一凛,身形立动,不等眨眼已插入他二人之间。
他撩袍踹开那男子,翻手又召出若虚,长剑一刺,直抵登徒胸口:“滚。”
绿篷女子一刹得救,立刻躲到顾云庭身后,低下脑袋将面容藏得更深。
青袍男子挨了一脚,又被抵住要害,反而不退不让像是被激出了凶性。他抬手压下剑锋,前倾身体欺近顾云庭:“哟,演英雄救美呢?这么爱当英雄,她不陪大爷,你来陪?”
“呵。”顾云庭听得发笑,不打算再与这人客气。而他身后的绿篷女子似是心有余悸,感受到男人靠近的气息,立刻紧张地扯住顾云庭袖角。
顾云庭微微一愣,刚刚摆脱纠缠的孤身少女,对自己这个陌生男性,未免太过信任依赖……
他思绪方动,少女柔软纤细的手已经握住他空余的手掌,将一块冰凉坚硬的物什塞入两人掌心之间。
那东西又薄又硬像是块碎片,在接触到他皮肤瞬间,便似敞开一道连接未知之门,无边无际又无形的粘稠秽物汹涌泄出,似若一片翻滚血海淹入顾云庭灵脉。
顾云庭当即震开灵力。青袍男子被震飞,绿篷女子哇地喷出口血,却死死不肯松手。
顾云庭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感觉灵脉内好似淤泥堵塞,并渐渐蔓延,五感全都在离他远去。
一刹清醒,顾云庭抓着若虚毫不犹豫倒转剑锋,刺向身后女子。
鲜血飙溅,那女子痛呼一声终于放手。一缕青烟起,松绿斗篷垮塌在地,边缘不住抖动,随后一只灰毛老鼠钻了出来,叽叽吱吱跑向自己同伴。
青袍男子挡住受伤的大鼠。然后,他执起铁扇,对上摇摇欲坠的仙人御起的灵剑。
※
晴日徐徐,日光懒洋洋洒下,伏黎城早市依旧安详融和,一派热闹生机。
一名少年立在熙攘的人群中,头发乌顺柔直,高高扎在脑后。
他漠漠昂着头颅,身上有一种难言的疏离之感。他就立在那里,不动也不摇,简单地望着太阳,炽盛的阳光落进他瞳里,却没有分毫暖意。
“小哥儿,当心别把眼睛看坏喽!”旁边出摊的一位老人忽然出声喊道。
老人生意相当不错,摊上的早点已经卖得七七八八。她从中夹起一块新出炉的炸果子,裹到油纸中,笑着招呼少年道:“吃饭没?奶奶送你个糖糕,别饿着。”
贺兰越视线被老人的声音吸引过去。包好的炸果子脆皮油润,色泽金黄,热腾腾地诱人。
贺兰越垂眼沉默,忽地他瞳子横转,样人群中扫了一眼,随即便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少年一张小脸面无表情地从腰间摸出一把铜钱,道:“奶奶给我包一袋吧,我带回去给阿娘吃。”
然后,他拎着包好的油纸袋子消失在人群。
小巷错综复杂,统一青瓦青墙连接在一起如同一片迷宫,连院宅墙头伸出的一枝枝玉兰都仿佛一模一样。
一名面容普通的男子在巷子里俯着腰急急追踪,他追到了一个岔路口,左右两条路看起来完全相同。
他扬起脖子,鼻子左右嗅嗅,在栽了满巷的玉兰花香里捕捉到了熟悉的油腻甜味儿。
那味道向左飘去,他登时则俯身追向左边。
转入左巷方追了几步,他便看见一个油纸袋子放在小巷正中,炸果子的诱人香味正源源不断地从它身上传来。
该死的,被发现了!
那男子恼火地直起身,准备再找找线索。
忽然,头顶玉兰花动。
纷乱的玉白花瓣扬落如雨。
雨中,他脑后一痛,少年凉漠如水的嗓音随着越刺越深的刀刃一起灌入他脑子。
“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