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上有个无用的测试:如果可以选择变成一种动物,你会想要变成哪种?
猫、狗、大象,还是毒蛇?
那年言不浔还小,言盏月在杂志上看到这则趣味心理测试题后,拿来问他。
他回答:“我想变成狗,可可爱爱,不用上学,以后你养我啊。”
“那你知道成语故事里,很多狗都是卑劣下等的物种吗?”言盏月反问他,“比如泥猪疥狗、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后来言不浔才知道,陈丽娟吃狗肉,变成狗会成为老太婆的盘中餐。
虽然现在陈丽娟已死,但听见有人对他说:“哥哥,我做你的狗好么。”言不浔丝毫高兴不起来。
他觉得苟彧并不是想变成那种毛茸茸,浑身冒着可爱气儿的傻狗。苟彧想变成盘中餐,变成任他揉圆搓扁的卑劣生物。
言不浔说不出一个字,喉咙堵得慌。
苟彧拽着他衣襟的手紧了紧,眼底的水汽一点点消散,破碎成漆黑的深渊。
“哥哥,我做你的狗好么,别丢下我。”
像是被人按了循环键,他一遍遍重复这句话,不知是怕言不浔没听见,还是单纯失去了意识。
言不浔握住他的手,嗓音干得厉害:“别这样说,我不会丢下你,你也不用做一条狗。”
苟彧终于沉默下来,将头抵在言不浔肩膀,汲取一丝温暖。
两步开外,言二狗摇头晃脑地看了半天,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很难相信两脚兽能诡计多端到这种地步。它咬着言不浔衣角想让他离苟彧远些,但这次言不浔没放纵它,推着它脑袋将它拨远了一些。
看着一人一狗颇为神似的冰蓝色眼睛,言不浔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他能接受二狗变成两脚兽,却接受不了两脚兽变成狗,变成二狗这样的小可爱也不行。
他又给这人喂了点水,等他情绪平复了一些,才小心翼翼地低声问:“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苟彧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颤抖着伸出手,指向山缝那边黑漆漆的世界。
言不浔捞起二狗塞进苟彧怀里,抻着脑袋看了看。
什么也没看出来。
在他眼里,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矿洞,由于逼仄昏暗,第一眼难免会有些不适,但第二眼也就适应了。
他困惑地回头,正好看见二狗嘤嘤嘤地抬起爪子,捂住了眼睛。
一些被他忽略的零散记忆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他想起苟彧晚上睡觉时必须要有光,为此他们曾激烈地打了一架。在山里迷路那晚,他想要苟彧睡树洞,这家伙死活不干,最后他不得已把人弄晕了才拖进去。他又想起秦慕曾说过,苟彧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疗,偶尔会有些行为怪异的地方,让他督促这人按时吃药。
言不浔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直至此刻他才意识到,过去的自己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从未关注过苟彧。
一直都是苟彧主动走进他的世界,强行与他捆绑。苟彧救过他的命,也在打架时为他递过刀,他们一起做过很多事,却直到这一刻,苟彧在言不浔眼中的形象才丰满起来,有了真实的过往,也带上了鲜活的表情。
言不浔忽然也想为这人做点什么。
他将狗绳绑在自己腰上,扶起苟彧,背在自己身上。然后他扶着石壁,一点点地挤进山缝,走向昏暗的世界。
他本可以回头,但更愿意和这人相互扶持,一直往前。
矿洞里光影摇曳,回荡着彼此交织的呼吸。
苟彧闭着眼睛,其它感官变得敏锐。他清晰地闻到言不浔颈后汗水的味道,也触碰到言不浔身体的温暖,言不浔轻轻哼起儿歌:“我是一只小乌龟,爬啊爬啊爬……”
二狗在他换气的间隙伴奏:“嘤嘤!”
忽然之间,苟彧就没那么害怕了。
他挣扎着想要下地:“哥哥,你的腿……”
“没事,你别动,就当我提前复健了。”
言不浔走得并不稳,骨裂的小腿传来阵阵钝痛,石膏里积满了他的汗水,每一步都像踩在倒灌的泥潭里,又稠又沉。但他的歌声轻快又平稳,很能安抚情绪。
苟彧趴在他背上,仍是不敢睁眼,小心翼翼帮他擦拭滑落额角的汗珠:“疼吗?”
言不浔想了想,诚实点头:“疼,不过没事,习惯了。”
“这种事怎么能习惯呢?”苟彧声音闷闷的。
言不浔笑了笑,没多说。这点儿疼其实没什么,当年穿越边境时,因为长时间找不到水源,阿流脱水昏迷,言不浔腿骨折了,硬是背着他走了两天。
言不浔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背阿流时,他只想着活下去,现在背苟彧,心境又有些许不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穿越黑暗,走向光明。
他把苟彧往上托了托,动作轻柔像是捧着易碎的珍宝。
“能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吗?”
“……”苟彧身子一僵,似乎是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言不浔换了个问题:“是因为在类似的环境里有过不好的回忆吗?”
苟彧还是不回答。
言不浔没敢再问了,怕把这人刺激出什么毛病。
借着石壁两侧的灯光,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穹顶上滴落的水珠不时打在地上,发出叮咚声响。
过了很久,苟彧忽然收紧手臂,闷闷开口:“你会扔下我吗?”
“我为什么要扔下你?”
苟彧想了想,声音更低了:“我不是二狗,来路不明,诡计多端,还怕黑。哥哥,你会扔下我吗?”
“昂,原来你有这么多毛病啊。”言不浔没忍住,一下笑起来,倘若他有第三只手,他想揉揉苟彧的脑袋,“我不会扔下你。你是不是忘记自己喜欢我了?如果我是因为这些无厘头因素就扔下你的人,你还会喜欢我?”
“嗯?”苟彧支起脑袋,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言不浔道:“不管你以前害怕什么,以后,你只要记住一件事就可以了。”
“什么事?”
言不浔停下脚步,一字一句:“我喜欢你。”
“……”苟彧猛地睁开眼睛。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言不浔喘口气,继续向前迈步。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他每走一步,就说一句。
滚烫的汗珠顺着肩背浸透衣服,又顺着衣服融进苟彧的身体里。
幽暗的矿洞不再是猛兽的食腹,这里有了光。
苟彧攒紧拳头,一时连呼吸都屏住了。他想,他应该牢牢记住这一刻,若下回再被黑暗吞噬,言不浔的喜欢就会成为他利刃,给予他无限勇气。
走走停停,好一会儿后,对讲机里忽然传来宋焱的声音。
“哥,你们在哪,是不是走错路了?”
矿洞很大,有十几条岔道,怕大家伙儿走错,沿途都做了标记。这会儿专家团已经走到尽头了,言不浔还迟迟未到,宋焱担心他出事。
为了加快速度,苟彧也不好意思再让言不浔背了,两人交换位置,苟彧背着言不浔健步如飞,十多分钟后,终于和大部队汇合。
一看到他们,宋焱圆乎乎的脸顿时挂耷下来:“哥,你们到底在磨蹭什么,不会是背着我们偷偷吃零食了吧?”
“你才偷吃。”言不浔没好气瞪他一眼,随口胡诌,“你们跑得快,也不知道帮我牵牵二狗。这狗到处撒野,十头牛都拽不住。”
“!!”言二狗耳朵一抖,震惊地看着言不浔。铲屎的不讲武德,欺负狗子不会说话?
言不浔头一昂,无视它灼热的目光,转移话题:“现在什么情况?”
专家团在石壁前测绘讨论,满面愁容。
阿流小声道:“目前为止的金矿品质都不错,但不能再往前走了,专家判断再挖下去,山就要塌了。”
“山怎么可能塌?”言不浔不信,“呀加山脉自华国境内绵延几千公里到T国,是亚洲第二长山脉,从矿洞入口到这儿,你自己算算,有没有五公里?”
“专家就是这么判断的。”阿流面露苦色。地质上的事儿他也不懂,只能等专家团讨论出个结果来。
言不浔见那边测绘一时半会完不了工,想了想道:“去别处看看。”
二狗在他手中兴奋地狂甩尾巴,埋头就往另一条矿道上冲,几人和远房阿叔说过之后,带着两名专家团的小助理跟了上去。
沿途依旧做好标记,走了大约十多分钟后,就到了尽头。
“这儿也不能继续挖?”宋焱不懂装懂,趴在石壁上拼命想研究个子丑寅卯来。
阿流讥讽他:“你悠着点,别用你庞大的吨位把山压垮了。”
“我又不是孙悟空。”宋焱嘟囔着,忽然感觉身后有风,忙将头盔灯调亮一些,顺着空气流动的方向摸过去,“哥,这儿好像有个洞。”
洞口很窄,他只能侧着身子爬过去,一开始他并没当回事,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劲。
洞口传风,说明距离出口不远。可这是深山腹地,哪来的出口?
“看看去。”言不浔当机立断,扶着墙往里钻。
其他人赶紧跟上,两名小助理顺手摸摸石壁,不小心抠下一层表皮来。
“这里应该也能挖出金矿。真是奇怪,一般来说矿洞距离洞口不应该太近,但这里的情况并非如此。”
怀着满腹狐疑,大家小心翼翼地往前爬行,不一会儿通道越走越宽,已经能容他们直立前行。走了大约半小时,前方就出现了亮光。
“是洞口。”宋焱跑得快,一头冲出去,这才发现外面已经是清晨,微弱的天光穿透了树林。
“这好像是个人工开凿的平坝。”说话间,两名小助理也走了出来,观察着四下的环境,“除了咱们出来的这个洞穴,四周还有不少类似的洞,看起来都是人工开凿的。这肯定是有人开私矿,整座山都挖空了!”
“这有火药炸过的痕迹,快看,还有很多生活垃圾,堆了得有几十年……造孽呀,这不是乱来吗,地下水质受到影响,整个山头的生态都被破坏了!”
晨光从东方亮起,入目之处,大片枯木蔓延至山的那边,华国境内。
“哥,你快来,有发现!”忽然,宋焱一声惊呼。
在他面前的是其中一个稍大的坑洞,眼前的景象让他倒抽凉气。
密密麻麻的人类骸骨铺陈在地上,有的已经高度腐烂,只剩白骨森森,有的却看起来很新,依稀能辨认出死者生前的模样。
这哪是矿区,这是人间地狱。
两名小助理哪见过这景象,惊惧之下弯腰呕吐起来。
“墙上有字!”
阿流打开手电筒,快步走到山壁前辨认,下一刻他脸色刷白,立即就想阻止言不浔过来。
但已经晚了。
言不浔站在洞口,天光正从他身后照射过来。
他清晰地看见墙上密密麻麻的字体,心跳骤停。
“我叫言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