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撕开天幕,雨势增大,瓢泼似地倾覆下来。
言不浔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视野再度被黑暗吞噬。
身体酸软无力,也不知身在何方,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雨还没停。
随后场景一转,他又站在了熟悉的小船上。
那如同一叶扁舟,孤零零飘荡在远海的小船上。
不远处是同样熟悉的巨轮,姜予眠撑着红色的伞,一步一步从巨轮上走下来。
她身后的男人只剩下一个,贺鸣行和许延都不见了,但这并不妨碍她的气势,依旧明艳照人,张扬自信。
“言不浔,”她目光轻蔑,说着熟悉的话语,“怪只怪,你嚣张跋扈,不知收敛。明明是一样的脸,一样的家世,你却处处压我一头,该死!今天我就替姜氏清理门户,先毁了你这张伶牙俐齿的嘴,再把你沉入深海,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话音落地,男人提着一壶热油走来,雨落在油壶上,发出滋滋的响声。
按原本的剧情,言不浔被贺鸣行和许延压着肩膀,无法逃离,只能任由这人用热油浇灌他的喉咙。可是现在,贺鸣行和许延没有出现,那股压制着他的无形力量似乎消失了一些。
想着姜予眠的话,他觉得有些好笑:“谁长得和你一样?谁又和你有一样的家世?你忘记你妈下岗了?忘记你家没钱了?我生来就该压你一头!至于你说的姜氏,姜氏已经快破产了,继承几十亿债务可把你高兴坏了吧!”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姜予眠的表情有些皲裂。
言不浔指指她的身后:“回头看看吧,你什么都没有。”
金雕玉砌的巨轮慢慢褪色,变成一艘破败的鬼船,惊涛骇浪卷起来,朝着姜予眠的方向坠落。
姜予眠花容失色:“怎么回事,我的舞台呢,我的剧情呢?”
她目眦欲裂地瞪着言不浔:“你是我的垫脚石啊,你怎么不按剧情走?!你凭什么不按剧情走!”
她有一万个问题想问,可巨浪落了下来,小船在起伏的波浪间摇摇欲坠,男人抓着她的手向轮船狂奔。
轰隆一声,桅杆被击碎,轮船被狂风暴雨推向远方,天地间回荡着姜予眠不甘的尖叫。
而言不浔所在的扁舟风平浪静,他的眼睛眯起来,目送巨轮远去。
他原以为姜予眠背后的人是姜勇,击垮姜勇,也就同时击垮了姜予眠,可眼下姜予眠逃了,这说明他想错了背后操纵一切的人,剧情仍在继续,姜予眠作为女主的力量依旧强大。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姜予眠身后那个男人吗?
言不浔仔细回忆对方的脸,有种熟悉之感,像是在梦境之外的地方见过。可具体在哪,他又想不起来,他本就不爱关注无关紧要的人。
忽然间海水分开,露出一条通往地心的路。
言不浔走下小船,走上小路,一直向前。
这个梦他曾经做过,仿佛冥冥之中有所指引,他知道顺着这条路走,终会找到失踪的言盏月。
越往前,光越暗,言盏月的声音从海水里传来:“回去,言不浔,别再走了!”
言不浔没有理会这道声音,继续往前走。
黑暗里好似有无数只手伸来,撕扯着他的身体,阻止他前进的脚步,他汗流浃背,却还是坚定地往前迈步。
言盏月的声音更显急迫:“别走了,前面是死路,你会死的!”
言不浔喘着粗气,忽然心底升起一股怒火:“死又如何,我找了你十年,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放弃!”
“外公外婆你不要了吗?所有关心你爱护你的人,你都不要了吗?”
“没有人比你重要。”
言盏月沉默下来,好半晌才又再度开口,嗓音像浸了水,透着浓浓的无奈与悲凄:“我死了,言不浔,死人没有价值,也根本不重要。你的人生还很长,只要你回头,你会找到许多重要的人。姐姐求你,别再找我了,我不想要你四处奔波,也不希望你和人拼命,我想要你好好的。言不浔,回头吧。”
墨色的海水里,缓缓浮现出人影,她穿着初中的校服,有着与言不浔一样的面孔。她的眼睛像嵌在波浪间,泛着莹亮水光。
言不浔注视着她,长久地没有说话。
然后,他闭上了眼,不去看那道浮影。
他愈发坚定地前向迈步,攒紧了拳头:“我不!谁也别想阻止我。若真如你所说,你已经死了,那你没资格管我。我这辈子,有仇报仇,谁让我不好过,我就让他全家都不好过!”
“你呀。”大概是深知他脾性,言盏月长叹一声。
两边的海水急速流动起来,淹没前路,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刷着言不浔的身体,他浑身疼痛难忍,猛地睁开了眼睛。
“可算是醒了,感觉怎么样?”秦诗盈坐在床边,见他睁眼,忙搁下手里的报纸,摸了摸他的额头,“可算是退烧了。浔浔,你感觉如何,还认得外婆吗?”
言不浔脑袋有些发懵,慢慢转动眼珠,迎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
秦诗盈连忙轻拍他的肩膀:“没事,没事,回家了。你昏迷了大半个月,在ICU住了十来天,前儿个刚回来。”
言不浔浑身酸软,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转着眼睛干着急。
言波咏在旁边没好气道:“你别跟他扯那些有的没的,问问他饿不饿,睡了这么久,肚里都没食儿。”
“我感觉他就是饿得虚脱了,话都说出不来,你快去叫厨房端碗粥来。”
老两口小声商量起来,说完了吃的说衣服,又怕吵着言不浔休息,悄悄地退出门去。
开门的瞬间,楼下传来言菲泉的大嗓门儿,佣人们在宅子里走来走去,树林里的鸟振翅飞了起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医生进来给言不浔做检查,嘱咐他注意休息。
不一会秦诗盈又进来,喂了他小半碗粥。
他脑袋还是有些麻木,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压着,释放不出来,也无处释放。
好半晌,他才冲秦诗盈笑了下,说:“姐姐,你好漂亮啊。”
秦诗盈怔了下:“行啦,还认得人,没傻。”
她又是好笑,又是心酸。要不是医生说言不浔脑子没毛病,她怕是要吓死。
“你好好休息,我跟他们说了,谁都别来打扰你,你也别瞎想,什么事儿都没有。”深知这人什么性格,秦诗盈再三嘱咐,这才端着粥碗出去。
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言不浔看着天花板,脑袋又开始昏昏沉沉,很快又睡了过去。
这次倒没再做梦。
他时睡时醒,脑袋一直处在朦胧状态,等好不容易清醒一些,又是几天之后了。
外面天黑了,屋后的水池反射着地灯光芒,在天花板上拓下水波似的光影。
苟彧坐在床边,动作轻柔地帮他擦拭胳膊,那双冰蓝色眼眸里,掩饰不住的焦虑担忧。
言不浔静静看着这人,脑海里浮现出这人在雨夜中的背影。
一时又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中,但无论哪种,此刻他内心平静安宁,心里温暖。
他冲这人轻轻笑了一下:“我外婆说不许人进来。”
刚一出声,苟彧眼里的阴霾顿时消散,然后他听明白了言不浔的意思,配合地说了句:“汪。”
得,这是条会钻空子的狗,人不能进,但狗狗可以。
言不浔又笑起来,不小心牵动伤口,剧烈咳嗽起来。
“你别笑。”苟彧赶紧给他拍背,一边拍,一边嗔怒地瞪他一眼,“下次你再敢胡来,我就不理你了。我不仅不理你,我还把你的零食吃光!”
“嗯,方便面里的调味包是不是也要一块拿走啊?”言不浔逗他,看着这人气红的眼眶,才终于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这些天他昏睡着,无论身体还是意识,都像是漂浮在半空,那种随时会坠落的恐慌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他,直到这会儿,他的心才落回肚子里,被浓浓的踏实感填满。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苟彧赶忙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言不浔整了下思绪,出声问道:“姜勇呢?”
“跑了。”这些事秦诗盈不允许告诉言不浔,苟彧说得格外小声,“车子翻了之后,沿着山坡下滑了一段,由于那段时间山区雨水较多,造成了山体滑坡,那会儿现场太混乱,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跑的。不过蝎虎那帮人死了两个,重伤三个。现在警方还在通缉姜勇,昨天姜浩海宣布和他断绝关系了。”
言不浔慢慢思考着,姜勇一向机敏,只要有一丝生还的可能,他就会紧紧抓住。姜勇逃跑并不奇怪,不过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姜勇的伤势必然不轻。
“你说,他还会回去祭拜他妈吗?”苟彧问。
“警方肯定会布控,不过我猜他不会回去了,可能已经逃去了国外。”
姜勇是孝子没错,但他不傻,当年他能把他妈丢在国内不闻不问,如今更不可能为了一具尸体置生死于不顾。
言不浔有些失望,这次没能弄死姜勇。不过日子还长,他们总有机会再相遇。
想了想,言不浔又问:“宋焱呢?”
苟彧看了眼窗外:“在轮椅上玩儿。”
楼下传来宋焱和阿流大声争执的声音,苟彧撇了撇嘴,满脸嫌弃:“他脂肪太厚了,子弹都射不穿。哥哥,你怎么总关心他,你也关心关心我。”
“你怎么了?”
苟彧立刻把他搂得更紧一些,嘴唇贴着他的耳际小声说:“你还记不记得咱们说过,等到你睡觉不把我踹下床时,你就要喜欢我。哥哥,我这两天都搂着你睡,你一次也没踹过我。”
啊这……
言不浔想说,他两条腿都打上石膏吊起来了,想踹也没法踹啊。
可看着这人眉飞色舞的样子,他又心软。踹是不可能再踹了,腿没事儿也不踹,这人和他出生入死,身上也留下不少伤痕,他瞧着就心疼。
虽说宋焱伤势更重些,但人与人的感情,本身就不尽相同。
天花板上的水波荧光晃得言不浔眼晕,他垂眸沉默了半晌,侧过头去,轻轻碰了下这人的唇。
一触即分。
苟彧呆了半晌,脑子里迟缓地炸了一轮烟花。
说话时,他都没想过言不浔会回应他,这看似不经意的一个碰触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他舍不得就此轻易分开,立刻追逐上来,加深这个吻。
言不浔本能地有些抗拒,向后缩了缩。
苟彧倾身覆来,将他压在松软的枕头里。
也不知从哪学的技巧,娴熟又不失温柔,带着浓浓的深情和醉意,不让人反感,反倒让言不浔有些沉迷。
言不浔渐渐放松下来。
到这会儿他才算理解了梦里的言盏月,他若不回头,必然是享受不到这个亲吻的,他也许连夜晚的灯光都再也见不到。
但他不是言盏月,言盏月的字典里二者只能取其一,他偏不,他想要的,都会牢牢攒在手里。
他慢慢伸出手去,拽紧苟彧的衣领,将这人拉得更近一些。
彼此的呼吸纠缠在一起,心跳也趋于同步,好一会,直到言不浔有些缺氧,才喘着气退开。
苟彧近距离注视着他,冰蓝色眼眸里全是言不浔情动的倒影。
“哥哥,说你喜欢我。”他声线压低,眼睫像要扫在言不浔脸上。
言不浔眼底沁出笑意,一字字认真道:“嗯,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