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无回到屋中已是傍晚，天边残阳如血，将屋舍里映得一片红。他吱呀推开木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干草气息。

他吸了一口气，揭下身上的外袍，破旧的布料沾满泥尘血迹，手臂上被碎石划出的伤口未完全凝血。

他走到角落，将外衣浸入水盆中，按压着布料，揉搓沾染了血迹的部分。冰凉的井水沁透掌心，水面浮起一层淡淡的红。

他一遍遍搓洗，血色污渍尽去，他又换了一盆清水，又耐心地漂洗几次，直至衣物恢复干净。他拧干衣服，抖了抖，在屋内仅剩的一根木架上挂起，让它在晚风中晾干。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坐下，靠在墙边，闭目养神。

次日，他照常出门，去往集市。

巷弄之间，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霉味。

路过一条狭窄的巷道时，隐隐约约听见了骚动声，撇过头去看了一眼，只见几个小孩在打闹。

他无视走了过去。

然而，未走出几步，耳边又传来一阵不同于方才的声音，那是皮肉碰撞的沉闷声。

他走出几步，顿住，停了下来。

人转过身，迈步走回巷口。

“你们在干什么？”

巷角里面是几个衣衫破烂的小乞丐围成一圈，正在拳脚交加地殴打一名更加瘦小的少年，少年身上脏乱不堪，有几处见了血。

听见有人开口，那群孩子停顿了一瞬。带头的少年转头看去，看到琉无站在巷口盯着他们问出这句话，觉得好笑。

“你谁啊？管你屁事？不想跟这死贼一起挨打就滚开！”带头人说。

“你也要来惹事是吧？”高个从带头的人身后走出来，嗓音几分暴躁。

“我没有，他们污蔑我！！”那个被打的蜷缩在墙角的人有气无力，依然嘶哑着声音响道，“我没有偷东西，我没有.....”

可他的话还未说完，带头的少年冷笑一声，抬脚便狠狠踹了过去，踹得整个人倒向墙壁。那人疼的大叫一声。

“撒谎的小偷，活该！”

他脸色惨白，蜷缩着身体，嘴唇抖的不行，但咬紧牙关，没有再发出一丝求饶的声音。

琉无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他的视线落在那少年的胸口，破旧的衣衫上印着一个明显的鞋印，混着尘土的污痕极为刺眼。

他皱了眉。

下一刻，他抬步向前走去，原本还在叫嚣的小乞丐们脸色变了变，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琉无停在带头少年的面前，目光平静地扫了他一眼。

突然说道，“把他放了。”

“啊？？”带头人似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弟不可置信，对着琉无道，“你有病啊？信不信我们连你一起打？？”

琉无没有说话，还是看着那群人，好似在说不放我就不走。

巷中莫名安静下来。

带头的少年被琉无的眼神盯得不自在，愣了瞬，不知道是真敢救假敢救：“呦，真不怕啊？”

他还真就不信，于是动作了下，示意身后的小弟动手。

一个瘦高男孩立刻上前，握紧拳头就朝琉无挥去。然而，拳风还未落下，琉无一个侧身，脚下一错，轻巧地避开攻击，顺势伸手，一把扣住对方的手腕，往下一压。

“啊！”男孩的手腕传来一阵剧痛，他脸色骤变，吃痛地跪倒在地。

带头的少年脸色变了变，咬牙道：“上！给我打！”

其他几个小弟虽有些迟疑，但仍咬着牙扑了上去。琉无站在原地不动，直到第一人冲到跟前，他才忽然抬腿，干脆利落地踹在对方膝弯处。对方身形一晃，重重摔地。另一人见状，抡起拳头就砸向琉无的脸，琉无微微偏头，手掌精准地扣住对方的手腕，顺势一扭。

“咔！”一声轻响，男人惨叫着摔倒在地，手臂脱力地垂下，痛得脸色发白。

短短几息之间，几人全都倒在地上，或捂着腿、手腕或肩膀，狼狈呻吟不已。

带头少年额角渗出冷汗，看着面前站着的和他们身高差不多的少年，眼底闪过惊恐。

吗的？

琉无提起嘴角，淡淡开口：“还要继续？”

带头少年咬了咬牙，目光闪烁不定，最终狠狠啐了一口地面：“晦气！算你狠。”

说完，他招呼其他人，“走！”

几个小乞丐挣扎着爬起来，灰溜溜地跑出巷子。

琉无目送他们离开，转身看向墙角的那个少年。

少年缩成一团，身上青紫交错，脸上都是泥泞和血迹，狼狈不堪。他抬头望着琉无，眼神里晦暗不明。

琉无默了一瞬，开口：“还能走吗？”

少年一愣，没想到琉无会对他说话。他迟疑地撑着墙壁站起，踉跄了几下。

“谢……谢谢。”他的声音微弱。

琉无看他死不了，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少年痴痴看着他的背影。

…..

回到屋中，琉无将沉重的包袱放到一旁，动作干净利落。放下包袱的那一刻，他没有停留，而是扫视了一眼四周，漠然道，“出来吧。”

“跟着我干什么？”

四周没有一丝声音。

片刻后，屋内仍旧死寂，只有琉无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没回头，依旧淡淡地站在原地，仿佛对方会不会现身，对他来说毫无影响。

又沉默了一会，角落里传来极轻的衣物摩擦声。就是那个在巷子里被打得青红一片的少年，此时正蜷缩在门边的阴影里，眼底几分犹豫踌躇不前。他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慢慢挪了出来，在昏黄的烛火下投下一道矮小的影子。

“你，你怎么知道……”他声音发虚。

琉无没有看他，语气不带起伏：“脚步太重，换气没控制好。”

少年讪讪低下头去。

“拿去，擦了。”

少年笨拙，一个瓶子从空中抛来，他手忙脚乱地接住，指尖沾满灰尘。

他低头迟疑地看向这瓶药，又抬头看他，还是忍不住问：“....巷子里....为什么帮我？”

琉无没回答，随手倒了杯水，喝了一口，不打算解释。

少年握着瓷瓶，指节收紧，想要再问，又终究什么都没说。他抿住唇，低着头站在原地。

屋外的风吹得窗棂微微作响，烛光摇曳，映出着琉无寡淡的瞳孔。

“还不走？”他说。

少年有些不甘，声音细不可闻。

“我……能不能，暂时待在这里？”

琉无皱了皱眉，这才抬起眼神去看少年。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瘦削的很。

“为什么？”

少年唇角颤了颤，咽了口唾沫，慌忙开口，“我什么都可以做的，苦力，做饭，打杂，什么都可以........”

琉无没说话，只是盯着他。

片刻后，他将杯子放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没地方去？”

少年沉默了，垂下了头默认。

他确实是跟着琉无来的。原本只是本能地想要找个能躲避的地方，可真到了这里，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理由留下。甚至连对方的脾性都摸不清。

屋内一时间压抑，微弱风声透过窗缝溜进来。

琉无盯着他，忽然笑了一声，语气带着意味不明的轻嘲：“你是觉得我会管你？”

少年攥紧了瓷瓶。

他知道琉无不会管。甚至，刚才那巷子里的事，都不像是他该插手的事情。可他还是做了。

….

少年咬了咬牙，开口道：“你也是一个人吧！我观察你好几天了，我虽然没有你本事这么大！但是...但是干一些杂活肯定是没问题，不如带上我，也有照应，人多力量大！”

“我并不觉得人多力量大。”他漠然道，又问，“为什么观察我？”

少年被这个反问噎了一下。他抿了抿唇，垂在身侧的手指收紧了些，半晌才闷声道：“你跟别人不太一样。”

琉无没什么神情，“哪里不一样？”

少年踌躇，还是低声道：“你……看起来有点不像是这里的人。”

琉无颤了一下。

他并非刻意去观察琉无，只是在集市里偶然注意到了这个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少年，衣着不华贵，却干净利落，举止间带着沉稳疏离。不深交，不争执，像孤舟，独来独往，不被任何人牵绊。偏偏这样的人周身却映出暖色彩。

“你和那些人不一样。”少年看着琉无，“你也不是这里的人，对吧？”

琉无嗤了一声。

“所以呢？你觉得我会收留你？”

少年想也是，心里像被蜡烛吹灭一样有些死灰，对方显然没有任何理由收留他。

琉无又突然问，“你叫什么。”

少年没想到他会继续问。

他迟疑了一瞬，道：“……我......我没名字.....那些人都叫我摸手黑。”

琉无闻言，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

“没有名字？父母呢？”

少年垂着头，有些不自在：“早死了。可能我以前有过名字吧，但是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琉无没说话。

屋内的气氛再度沉默下来，只剩下窗外的风声，带着夜的寒意透进屋内。

少年站在门口，随时可能被赶出去，但他仍旧固执地站着。

“既然没有，就自己取一个。”

少年抬起头看着他，眼底闪过茫然。

“自己……取？”

琉无语气平静：“难道要我帮你想？”

少年抿了抿唇，有些不知所措。低下头，神色复杂地沉思了好一会儿。

没想出来。

琉无：“言朗吧。”

“什么？”

“叫言朗吧，言笑晏晏，霁风朗月。”

少年怔怔地看着琉无。

“言朗……”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嗓音微哑，细细品味这个名字的重量。

言朗言朗。他默念。

“不喜欢吗？”琉无语气淡淡的。

少年猛地摇头，像是生怕错过了什么，连忙道：“不....不是，我...喜欢。”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如心脏般颤抖的手指，嘴唇翕动，默念着这两个字，“我....非常喜欢。谢谢。”

琉无没接话，只是随意地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盏，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名字给你了，自己记住。”

少年。不，言朗用力点了点头。

琉无没再看他，随手放下茶盏，起身往床榻走去，没打算再多问什么。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下脚步，头也不回说，“既然要留下，就别杵着，自己找地方睡。”

“你同意我留下来了？！！”

琉无道：“睡觉吧。”

言朗幸喜异常，没敢再多问，生怕自己说错了话让对方改变主意，又控制不了激动的心情。他环顾四周，最终在墙角找了个位置，蜷缩着坐下，双臂环抱着膝盖。

“这样就行。”声音透着满足。

屋内安静下来，夜色沉沉，微风透过窗缝轻拂。

二人无语，空气中只剩夜晚的绸。

夜半，言朗已经进入沉眠，呼吸均匀而轻浅，带着轻鼾。

琉无睁开眼睛，望着昏暗的房梁。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将盖在自己身上的薄被揭下，走到墙角，低头看着那个缩成一团的少年。

他沉默片刻，俯身，将薄被盖在了言朗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