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名字忽而再被提及,柳儿眼底闪过一抹哀伤,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她笑吟吟看着季康安,“公子是从何得知他的?”
“这么说,我猜对了?”季康安对此闭口不提,举杯看了眼茶汤,晶莹剔透,必是好茶,低头轻抿。
柳儿笑而不语,垂首拨弄琵琶,语调哀婉,不似大梁曲调。季康安却眉头紧皱,江郁锦本就对这里不熟,两国乐音在她听来无甚区别。
“姑娘何必跟我们兄弟俩兜圈子?”江郁锦笑道,“我瞧你这模样,大抵是认得那位巫琏铄的,不若给我们行个方便,也省得叫我俩难办。”
“是吗?”柳儿放下手中琵琶,正色道,“公子们,妾身可从未说过巫大人便是巫琏铄啊。不知二位如何笃定昨日那位是您口中之人的?”
季康安脸色一变,他自幼生长于深宫之中,虽有母妃作陪,常听闻母妃家乡之事,却不曾亲眼见过,除却母妃教他的小调,一时间,自己竟再难想起过去之事,只依稀记得有个叫巫琏铄的男子一直在宫里服侍母妃。
江郁锦见他不对劲,握住季康安的手,温凉的掌心覆上,唤回险些沉溺于过去的太子。她深吸口气,“如此,是我们的不对。不知柳儿姑娘可否将那位巫大人之事与我们说上一二?”
再次提起巫大人,柳儿嘴角扯起一抹苦笑,缓缓开口,“巫大人,便是巫雨华,想必这位公子应是熟悉的。”她缓缓抬头,目光不再留恋于略显破旧的琵琶了,“公子先前提到的巫琏铄,是巫大人的兄长,早些年随舒妃进宫,为了留在舒妃身边,费了好些功夫。”
再说巫雨华,他借商贾身份常年游走于大梁各处,尤爱与京城中人做生意,不论两国关系如何,他总能找到办法。此人神秘,但常有人看到他在朔州逗留,每次必到此处,但从不进去,往往是夜里独自坐在柳儿房间对面的屋檐上,远远看上一眼便离开。
此事柳儿还是听老鸨说的,那段时间朔州不安定,恰逢战争,便有人想趁乱打家劫舍求一个生机,她夜里起身,心里挂念着姑娘们,忧心贼人闯进来,却不曾想看到了隔壁屋檐上坐着喝闷酒的巫雨华。
隔夜她留了个心眼,陪客时道是那香薰熏得自己头晕,怕是一时疏忽弹错了音,为免惹得客官烦心,上前开了窗子,定眼一瞧,果真如老鸨说的那般,屋檐上有个人影,也不知图什么,大抵是无家可归。
直到昨日巫雨华闯了进来,借她这处藏身,这才晓得自己那晚瞧见的是他。
“你与他乃是旧识?”季康安点头,不知觉间,茶水见了底,柳儿又要为他斟茶,却被江郁锦拦下,从柳儿手中接过,亲自为他斟满茶,“姑娘这纤纤玉手,怎可拿来做这些事?还是我来吧。”她皮笑肉不笑,不像是担心柳儿不小心伤了手,更像是单纯看不惯有人当着自己的面给季康安斟茶。
季康安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水,眉尾上挑,嘴角含笑,“郁锦兄所言极是,姑娘这双巧手自是要好生保养才对。”
柳儿怔愣片刻,含笑应是。
江郁锦心细,直觉告诉她柳儿和那位巫雨华关系不简单。她柔声安抚,“姑娘,不若你告诉我们他的下落,找到他了,定把那位交给你,我们只需要了解一些事罢了。”
季康安疑惑看着她,第一次发觉这江家大小姐自从变了个人后倒是有趣得紧,不仅武艺高超,带着出任务还能和自己配合。
最重要的是,江郁锦这人身上藏有他尚未得知的秘密,她和自己一样,是被某个不可逾越的权力长期压迫的产物,虽不知这个江郁锦的灵魂遭受了什么,但他能感受到,他们是同类。
灵魂共鸣的两个人,哪怕藏有无法诉出于口的秘密,也不妨碍他们本能的想要靠近彼此。
再三犹豫之后,柳儿还是缓缓道出两人过往。
慕容舒,此人便是季康安的母妃,当年慕容海进犯朔州,季渊铭亲自率兵反击,打得慕容海毫无还手之力。
为了保全玉胡,慕容海三思之后,把最不受宠的小女儿送到大梁,亲自献给季渊铭。彼时季渊铭无心婚事,年轻气盛,所求唯有皇位。后来他也确实如愿以偿了,早早被送出去的慕容舒被封为舒妃。
季渊铭一次醉酒,和慕容舒一夜荒唐,不料意外有喜了。舒妃怀孕期间,季渊铭整日往她这儿跑,分明已经有了四位皇子,可他还是像个毛头小子,会每日问她有何不适。那时她还以为季渊铭是个不错的归属,只是大梁终不似玉胡自在,诞下皇子高兴的人唯有自己和皇帝,就连一直跟着她的巫琏铄,都断言此子是个祸患。
可慕容舒第一次当母亲,哪听得进去这些,她终日无事可做,除了请安便守在季康安身边,孩子出生后,季渊铭只看过几次。她第一次求季渊铭给孩子赐名时,他淡淡看了一眼,想起今日碰巧是五月初五,大手一挥,给孩子赐名康安。
后面柳儿又讲了很多,但多数围绕巫雨华,对于其兄长,她并不清楚,巫雨华和她打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日久生情,本以为会一直安稳生活下去,谁曾想慕容熙当上首领后,派他暗中传送情报,意欲拿下朔州,搞垮大梁。
“公子们,可还有问题?”柳儿抬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
“巫雨华他在何处?”季康安从始至终,除了最初提起他母妃时脸上表情有过一丝变化外,一动不动,似个木头。
柳儿款款起身,“聊了这么久,公子竟不曾察觉这周遭可有不对劲?”
经她一提醒,江郁锦恍然察觉,不知何时,雅间外的声音已经停了,她慌忙起身,抽出身侧短剑,下意识去看季康安。
“太子殿下,您不会真以为妈妈她收拾东西是逃了吧?”柳儿弯腰拿起琵琶,指尖轻轻抚上,眼中似有泪痕,“妾身不知侯君需到几时,亦不知君心中可还有妾身一席之地,惟愿今朝可换君饶恕妾身不告而别。”
“柳儿!”门帘被人掀开,来人一袭黑衣,长剑直指江郁锦二人,挡在柳儿身前,声音急切却又克制着怒火。
“哎呦,巫大人,您先放下剑,冷静冷静!”老鸨跟在后面,见他大有要拆了这里的意思,急急上前制止他,“二位,二位也冷静啊,切莫动手啊!”
老鸨动作夸张,江郁锦毫不怀疑,若是季康安不肯收手,她能在这儿哭天喊地,搅得几人不得安宁。
她松开剑柄,同时制止了隐隐有动手之意的季康安,“先别动手,他既然敢回来,八成是做足了准备。不若先谈谈。”
季康安看她一眼,默默收起剑,眼中充满戒备,拉着江郁锦不动声色往后退,微微侧头,确定两人的距离足够他们及时逃出去。
“谈谈?呵,有何好谈的。”巫雨华冷哼,直冲季康安而去。
江郁锦下意识去挡,季康安快她一步,拽着她后撤,从大开的窗户中跳出,拥着她滚落到地上。
巫雨华紧随其后,对季康安穷追不舍。
他迅速起身,拉着江郁锦就跑。
街上人来人往,他们逆着人流往裴府跑。季康安回头去看,果真如江郁锦所说,为了拿下自己,巫雨华做足准备,早已在四周布满防线,唯独窗户那里,他总爱坐在对面,一时只记起了柳儿。
“郁锦兄,他的目标是我,”季康安喘着粗气,不知何时松了手,不经意间远离她,“我们分开,他应该不会对你动手。”
“不行,”江郁锦想也不想,重新拉住了他,“同生共死这么久,出了事你还是想把我推开是吗,康安兄?”
“你想怎么做?”季康安垂首看了眼两人紧握的手,嘴角不自觉上扬。
“到裴府还有多远?”江郁锦猛地发力,一跃而起,直上屋檐。
和江郁锦共事这么久,季康安多少能猜到她想做什么,同她一起,顾不得什么太子身份,完全顺着她的意。至于二人联手究竟能不能打过,他们刚下战场没多久,巫雨华拔剑冲进来的瞬间,她又想起那天浓郁的血腥味,要不是当时气氛不对,她怕是当场就吐了,现在能避则避,尽量不动手。
裴府,裴良平奉命正在给越城李书弈写信,手中笔刚放下,便听闻手下一声惊呼,“大人,有人!”
“什么?”裴良平回头一看,屋檐上两个黑影直冲他而来,吓得他后退一步,却被木凳绊倒。
那黑影好巧不巧,正正好踩到木桌上,脚下发力越过他稳稳落地,裴良平爬起来,正要发火,一看来人是他主子季康安,瞬间没了火气,心疼的看着刚写好的信,纸上明晃晃几个黑点,他认命了,差人重新备纸。
季康安抽出裴良平腰间佩剑,递给江郁锦,自己随手拿起地上扔的弓箭,“先别写了,走。”
“啊?”裴良平诧异抬头,手上一抖,纸上多了一道墨痕,他无奈撂下笔,瞪了身旁下人一眼,“看什么看,剑给我,喊人去。”
他被迫跟着江郁锦他们出门,在两人面前,十余人站在门口,个个拿着剑,为首者脸上有一道可怖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