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无人打扰,两人折腾了大半夜,水渍从浴桶一路蜿蜒到了缎面的被褥上。
待一切平静,江怀乐累得够呛,连异术都懒得用,双目一闭就在男人的怀抱中睡了过去。
青烟缭绕,江怀乐好似到了一座深山之中。
他应是第一次来这里,可不知为何,他却对四周的一切无比怀念,仿佛自己一出生就应该在这里。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江怀乐静静站在原地,望着上山那条唯一的通路。
他好像许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响声了。曾几何时,他还不是如今这般模样,那时经常能听见这样的声响,可自师父走后,他就再也没听见过了。
那脚步声缓慢而沉重,轻风带来一丝血腥的气息,来者似乎受了伤,可这丝毫不影响来者誓要登上山顶的心。
能上来吗?
江怀乐默默地猜测。
他知道,想要从山脚来到这里,不容易。师父为了保护他,走之前布置了许多迷惑的陷阱,能突破重重幻境来到此处的行者,应是不多。
可他想要这人来。
江怀乐无意识地卷着自己的白发,可能是他太寂寞了吧,自师父走后,这么多年,这山中只有他自己。
诚然,山里有枝叶环绕,有白雪暖阳,有飞鸟低鸣,可他从诞生起就不是一个听话的乖孩子。
逐渐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江怀乐看见了来者修长的身影。
来者是个人类男性,很高,以人类的眼光来看,也很英俊。他破开了幻境,代价是被血浸透的衣袍和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伤痕。
男人一步一步走到江怀乐身前,跪了下来。
江怀乐俯视着男人,他听见男人用低沉的声音,喘息着和他祈求,祈求赐予他抗争来犯蛮族的力量,祈求他庇护下的人们能够远离战火,平安喜乐。
江怀乐其实听不懂男人在说什么。
什么蛮族,什么人类,这些与他又有何关系?
他只知道,他在男人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光彩。像是朝阳又似云烟,如点点金光,破开满山的迷雾,一下子点亮了整座山脉,坠落在他平静神魂之湖中,激荡起阵阵波澜。
江怀乐缓缓伸出手,被淡淡白光笼罩的手指轻轻抚上男人的发顶。
他启唇,却不知男人是否能听见。
【你的祈求,我听见了。】
话音落下,狂风乍起,江怀乐甚至来不及再仔细看一眼男人的面容就被卷入记忆的飓风之中,几经飘摇,落在了他处。
风声骤歇,江怀乐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以神魂之形,飘荡在了半空中。
眼前,是一座巍峨的陵墓。
江怀乐眨了眨眼,猛然间胸口剧痛。
他这是怎么了?
这里又是何人安眠之处?
就在此时,一行人白衣素裹,哭声不绝,抬着一口华贵的棺椁缓缓行近。
躺在棺椁里的,就是将要进入这陵寝的人么?
江怀乐从半空中飘了过去,垂头,刹那间看清了棺中人的脸。
是接受了他赐福的男人。
一瞬间,无边无际的悔意混着尖锐的痛楚紧紧抓住了他的心,江怀乐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神智在黑暗间沉沦,下坠,直到触及那未知的底层。
江怀乐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
“江公子,您醒了?”
耳边传来略显尖细的声音,江怀乐揉了揉眼睛,定睛瞧去,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眼前人是前夜守在外面的宦官吉祥。
昨日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中,江怀乐动了动酸痛的双腿,心底暗暗骂了几句将他弄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唔……王爷人呢?”
吉祥立即道:“王爷一早便去找陛下议事了,临走前交代奴婢们莫要吵醒江公子。”
去找皇帝了?
既然是有正事,江怀乐不好再责怪,总归昨晚闹到最后也不是对方一个人的问题。
“江公子可是要起身?”吉祥小心观察着江怀乐的神色,轻声道:“宫里江公子应是第一次来吧,不如趁此机会,奴婢陪着您逛一逛。”
江怀乐挑了挑眉:“这怕是不方便吧。”
毕竟这里是皇宫,他又是男子,若是不小心碰见个宫中娘娘那可就不好办了。
“江公子多虑了。”吉祥一边扬手让宫婢们进来伺候江怀乐更衣洗漱,一边笑着解释道:“宫中娘娘们都在东西后宫内,除了皇后娘娘与太后,其余娘娘们一般不得进入陛下接见朝臣的前院,江公子大可随意。”
江怀乐瞧着吉祥笃定的样子,顿时悟了。
想来又是齐烨梁怕他醒来无聊,事先做了安排。若无昨晚,江怀乐怕是还要怀疑一二,见过皇帝之后,对齐烨梁在宫内的种种特权,江怀乐不再置疑。毕竟宫里最大的就是皇帝,皇帝自己乐意,其余人说什么都不顶用。
只是……他虽然对皇宫颇为好奇,可眼下的心思却完全不在宫内的风景上。
梦中的记忆不似往日,清晰地留在了脑中,江怀乐一闭眼甚至都能回想起梦中男人的模样。
初入京城时,聚英楼里少女吟唱的歌谣再度响起,昔年璋朝开国之君璋高祖与山神的故事历历在目。
而昨晚的梦中,他似乎就是站在山陵之中,对男人赐下了祝福。
饶是江怀乐再懵懂,也无法不将梦与传言关联在一起。
可是,他只是江南城镇中一个商户之子,对璋高祖的了解仅限于民间的传闻,就算璋高祖要托梦,又怎会进入他的梦中?
一缕白发从肩上随着宫婢的动作落在江怀乐胸前,江怀乐猛然记起,梦中的他,也是白发如雪。
“……外面就算了,我今日想在屋里休息一会儿。”江怀乐抿唇,凝声问道:“但我听闻宫内典藏众多,我一向对高祖颇为敬仰,可惜民间相关书籍被战火毁去大半,不知宫内可有关于高祖的画像典籍可借来一观?”
青年停顿了片刻,又道:“当然,若是不便,也无妨的。”
疑惑归疑惑,江怀乐不愿因自己给齐烨梁多招惹是非。
没成想吉祥立刻道:“江公子想看,自然是有的,奴婢这就着人替您取来。”
宫中人手脚利落,不一会儿便将一些讲述璋高祖生平的书籍画卷送至江怀乐屋中。
“辛苦了。”江怀乐谢道。
“您莫要折煞奴婢了,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吉祥挥了挥手,让闲杂人等退了下去:“陛下与王爷都下了命令,您是这宫里的贵客,您想要的,奴婢都会尽力替您办到。”
江怀乐再次谢过,等吉祥退到门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手中的璋高祖的画卷。
果不其然,画中英挺的男人与梦中接受自己赐福之人,一模一样。
“在看什么呢?”
江怀乐放下画卷,齐烨梁带着朝日的气息来到他身边,顺手替他撩起落在颈边的碎发。江怀乐把画卷转了个方向,递到齐烨梁眼前。
“高祖的画像?”论起这画像,齐烨梁可谓从小看到大:“明川怎地突然想看这个?”
“我只是在想……”江怀乐秀眉微蹙:“那些关于高祖的歌谣,会不会是真的?”
“嗯?你是说传唱高祖孤身上山,求得山神庇佑的那首歌谣?”
“对。”江怀乐缓缓道:“以前我只觉得那是后人对高祖的憧憬,什么山神啊,赐福啊,约莫都是假的。我在书塾时读史书,其中不乏有明君降世天降异象之说,可帝王好喜功,未必都是真实。”
齐烨梁瞥了眼桌上那一叠讲述璋高祖生平的书册:“所以,看完宫中的藏书后,你改主意了?”
江怀乐沉默许久,突然答非所问:“跃渊,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好像……成了山神,看着一个长得很像璋高祖的男人向我走来,祈求力量与祝福,而我,给了他想要的赐福。”江怀乐抿了抿唇,带着些尴尬与自嘲:“很奇怪吧?可能是我第一次进宫,面见了陛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不然,就算是高祖托梦,那也该托给你不是么?”
江怀乐说完,见齐烨梁不说话,轻轻推了他一下:“你不会是在心里笑我吧?”
齐烨梁恍若初醒:“……怎么会。”
山神。
赐福。
齐烨梁仿佛被拽回了在甘南洞窟中神魂颠倒的那一日。
同样的幻境,他也见过。只不过他是上山求神的人,而他渴求之人笼罩在白光之中,让他清醒了也无法记住样貌。
对世人来说,高祖的歌谣的确只是歌颂怀念过去的记载,可对齐烨梁来说,高祖的事迹与遗训却是镇压在他少年时光头顶的山岳。
他不惊讶自己在神志不清时看到的一切。耳濡目染,他看到高祖求山神的传闻并不奇怪,可正如江怀乐所言,他也梦到了同样的情景,才是真的叫人讶异。
眼前的青年,天生白发,身怀异术,莫非他与青年……
对面青年的触碰让齐烨梁惊醒,不管如何,那都是过去之事,既然只是虚无缥缈的梦境,他不会让这些影响到他与青年的关系。
齐烨梁拉过江怀乐,将青年半拢在怀中:“既然是做梦,做过便忘了,是与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江怀乐匆忙朝门外瞅了一眼:“青天白日的,你怎么动不动就……搂搂抱抱……”
齐烨梁压根没打算没放开:“看见便看见了,他们还敢到处说不成?”
“……”
江怀乐安静下来。
也罢,这里是皇宫,都是人精堆里长大的,早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该假装不见。
何况,他并不是真的想推开。
这一打岔,梦境一事便被揭了过去,毕竟就算高祖与山神的传说是真,那也是百余年前的事了。江怀乐额头抵着齐烨梁的胸腹:“你与陛下谈完正事了?我们要回王府么?”
“嗯,吉祥给我们备了马车。我同陛下提了甘南那易容死者之事。”
提及易容之人,江怀乐瞬间来了精神:“陛下可是知道些什么?”
齐烨梁摇头:“陛下也无甚头绪。且陛下一言一行牵扯甚广,这事,恐怕还需我们自己查证。”
江怀乐颇为忧心地叹了口气:“想到暗中有人一直盯着你,我就不安心。”
齐烨梁无所谓地笑了笑:“无妨,只要暗中人目的是我,我不死,那他总会再度出手的。只要出手,就会有破绽。咱们守株待兔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