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亲宴定在翌日,夏宛澄一早就带着闵桥回家,在路上给他看全家福,先让他认一认面孔。
眼下这张照片摄于前年除夕夜,一家人穿着喜庆的红衣相聚在客厅,头顶的水晶吊灯华丽璀璨。长者和小孩被簇拥在前排,每个人都面带笑容。
“这是你外婆,叫林昭华,再过几个月就七十五岁了。”夏宛澄指着前排左数第三位的老人,“她去年生病,断断续续的住院治疗,现在满头白发,人也不太精神,和照片上不太一样。”
“你外公叫夏钦,小她一岁,身体还算硬朗。他们现在和你舅舅夏林风一起生活,住在西区,距离也不远,我们一直是一起过年的。”
夏宛澄逐一为他介绍这个和睦完整的大家庭,闵桥专注倾听,想不出来如果自己加入进去,应该站在什么位置。好像都不合适。
“这是……赵麒泽。”夏宛澄语气放轻,指尖落在第二排正中的少年身上,一个备受宠爱的位置。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闵桥,“麒麟的麒,福泽的泽。医院记录显示他比你早两分钟出生,是哥哥。”
“嗯。”闵桥点头,神情没有丝毫异常,甚至还冲着她笑了笑。
位于另一侧的赵庭榕也在观察他,目光逐渐变得深重。
理应是让人松一口气的反应,夏宛澄却没有半分轻快,好像被这个平淡的音节扼住了咽喉,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继续说下去。
闵桥看到她欲言又止的表情,眉梢微抬,流露出少许疑惑和浅薄的关切,“您不舒服么?”
夏宛澄摇了摇头,笑容大概比哭还难看。她希望闵桥有什么样的反应,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难过、落寞?抑或是羡慕与不甘?本该属于自己的人生被他人夺去,近乎于天壤之别的成长环境,闵桥心里是怎么想的,知道身世的赵麒泽又是什么感受?一边是她失而复得的亲生骨肉,十六年来苦不堪言,夏宛澄不愿再让他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另一边是她全心全意爱了十六年的宝贝,她又如何能轻易消减这份感情。
两个小孩都没有过错,她该如何去对待,才能不让他们受到伤害?
“请问还有多久能到?”闵桥看向窗外,车流缓慢涌动,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大片明净的玻璃窗反射着晨光,映照出蓝天白云。
“二十分钟,这段路容易堵车,会慢一点。”赵庭榕见闵桥转过头来听他说话,对窗外新奇的景象没有半分留恋,视线的落点微微压低,随即又抬高,直视他的双眼。
闵桥微笑着说:“那我们继续吧,还剩好多人呢。”
从昨晚见面到现在,赵庭榕发现闵桥很喜欢笑,嘴唇和眼睛弯起来,是一种浅淡的、意在表达友善的微笑,可他的眼瞳像一潭死水,浸泡着浓重的倦怠,赵庭榕只能看到他受习惯驱使的机械动作,并非发自心底的笑容。
闵桥坐在两人中间,一会儿往左看一会儿往右看,不时点头,像在课堂上认真听老师讲题的学生。
时间卡得正好,介绍完照片上的最后一个家庭成员,车辆也驶入宅门,穿过一片水木清华的庭院,停在巍峨的主楼阶前。
照片里的人真真切切现于眼前,闵桥看着这些表情各异的陌生脸孔,仔细回忆每个人对应的身份,思索着打招呼的用词与态度,分神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该掉一掉眼泪。
可他一滴眼泪也没有,过往人生中算得上让他伤心的事在脑子里快速回想一遍也没多少感触。胳膊被不同的手抓住,身体靠近不同的怀抱,有的人泪眼朦胧哽咽难言,有的人将他紧紧相拥,对他说欢迎回家,谁也看不破他极力伪装的拙劣悲情。
哭泣的情绪会传染,空气都变得潮湿起来,一家人哭作一团,和闵桥预想的场景不太一样。他总觉得自己应该不怎么受欢迎。
“闵桥。”一道清润的少年音响起,周遭倏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眼前的男孩四肢修长,身姿挺拔,目测比他高出半个头,皮肤白皙光洁,乌黑茂密的头发泛着光泽。他的脸庞俊秀温和,眼睛尤为澄澈透亮,一股丰沛健康的活力由内向外溢散,宛若朗朗晴空下拂过的清风。
“我是赵麒泽。”男孩主动张开手臂拥抱他,语气温柔:“欢迎回家。”
浅淡的柑橘香气游入鼻腔,闵桥抬手搂住赵麒泽的背部,掌心连衣服都没碰上。他平静地应声:“嗯。”
这座豪宅的装修风格使用了极尽奢华的洛可可风,墙体和罗马立柱爬满了浮雕图腾,如山脉一般连绵不绝,价格不菲的古典名画穿插于走廊和厅堂之间,沿途水晶吊灯的光芒比太阳还要璀璨,各式各样的精美工艺品随处可见……闵桥在书里也没见过类似的房子,只本能地将之定义为童话世界里的城堡。
他在这座城堡里吃了晚饭,夏宛澄坐在他身边,细致妥帖地给他布菜。另一边是刚出院没多久的林昭华,她坐在轮椅上,吃饭需要人照顾,却颤颤巍巍地给闵桥舀了一碗肉圆汤。
“多吃点。”
闵桥双手接过,“谢谢您。”
一派儒雅的夏林风说起林昭华十分惦念他,前段时间住院的时候半夜频繁梦呓,来来去去都是同一段话,说他的外孙在山里迷路,独自走过一架独木桥,进到松林深处,没了踪影。
林昭华补充细节,她说梦见的场景好像是在春天,天气阴沉,草木一片深绿,独木桥下溪水潺潺,裹着乌云的灰黑色。
闵桥愣了愣,说:“我家的房子背后的确有一座独木桥。”
架在连通整个村落的溪流中上游,用的红杉树干,十分随意地搭起来连接两岸,它历经多年的风吹日晒和与人畜踩踏,树皮早就斑驳脱落,下雨天会很滑。
林昭华想握他的手:“过了桥,是松林吗?”
闵桥把手交给她,摸到干瘪的皮和骨,皱纹纵横,触感却是光滑的,“是。”
林昭华有些激动:“松林里面有什么?”
闵桥回答:“妈妈在那里。”
他从未见过面的母亲,住在一座用石头堆砌而成的低矮坟墓里,青灰色的石块,春雨落后,会长出青苔和杂草。每年清明,家里人都会前去探望。闵桥每次都被迫长跪不起,因为父亲说他是杀死母亲的凶手,终此一生都需要忏悔赎罪。他的膝盖跪得一片青紫,疼痛难忍,年幼时奶奶会背他回家,再长大一些,奶奶也归于山林。
夏宛澄失手碰倒了茶杯,碎裂声清脆,打破餐厅里可怕的寂静。家政阿姨及时过来收拾,夏宛澄胡乱说着道歉的话,眼泪一颗接一颗地砸落。
老爷子赵定北咳嗽两声,板着脸发话:“先不说这些,孩子一路过来也累了,让他好好吃完饭,早些回房休息。”
家政取来干净的茶杯,为夏宛澄斟上新茶,清理擦泪的纸巾。
话题就此揭过,他们都知道闵桥这些年来过得辛苦,唯恐触及伤疤就默契地不去询问他以前的生活,另说起转学的事。
马上就要放暑假,夏宛澄的原意是等新学期再送闵桥入学。他们选定的私立学校管理严格,斛崖县的教育水平相对而言较为落后,闵桥立刻过去必然跟不上课程进度,暑假期间需要请老师来家里补课。夏宛澄正好趁着这段时间陪他熟悉新家庭的环境,增进感情。
但闵桥等不及,主动提出想尽快入学,最好这两天就能办妥。
“要先处理户口的问题。”赵庭榕跟他说明整套流程所需的时间,话锋一转:“不过博然中学那边已经打点好了,明天去申请一个临时借读资格,下周一就可以上课。”
闵桥松了口气,“谢谢。”
“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赵庭榕笑容温和,初步了解他关于未来的计划:“你想去国外读大学吗?小泽在国际班,如果你也有意向,可以转进他们的班级。”
赵麒泽接话:“我们还可以住同一间宿舍。”
这边隔学校比较远,走读会缩短睡眠时间,几经权衡,赵麒泽选择了住校。但他不太能适应集体宿舍的生活,高一上学期没住几个月便申请了单人间。如果闵桥愿意,他也能接受双人间。
闵桥的目标一直都很明确:“我想在国内。”
赵庭榕问:“哪一所学校呢?”
“玢州大学。”
国内顶尖的双一流名牌高校,赵庭榕了解过闵桥在斛崖一中的成绩,目前来看差得很远。但他没有直言打击闵桥,也不说那些不切实际的鼓励,只冷静地提供解决方案:“那暑假得花时间多补补课。”
闵桥用力点头:“嗯。”
赵庭榕将芥末虾球转到他面前,声音放得更轻,是商量的语气:“家里想给你改一个新名字,你愿意吗?”
闵桥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愣了几秒才应声:“好。”
“是你爷爷给你起的。”赵庭榕看向默不作声的老爷子,“爸,您来和小桥说。”
赵定北放下筷子,惯常严肃的脸上难得流露出几分紧张和期冀,一字一句徐徐道来:“随你妈妈姓夏,保留你现用的名,但闵字改为日月明,叫夏明桥。”
他从说文解字讲到引申词句,给闵桥解释这个名字被赋予的独特意义,这其中所蕴涵的美好祝愿,未曾有任何一个人对闵桥说过。
“明桥。”赵定北当即就叫了他的新名字,让过往与未来在这里划界,要他悬着的心落定,“回家了,先好好歇一歇,其他的事,来日方长。”
闵桥点头,答应下来:“好。”
吃完饭,夏宛澄带闵桥上楼休息,给他介绍新房间。
房间在三楼,是一组套间,除去卧室和独立衣帽间,还有起居室、书房和两个一大一小的空房间等着他改造。
“这间采光比较好,适合做书房,窗外就是花园,看书看累了就往外看看,对眼睛也好。”夏宛澄逐一介绍布局,提出一些小建议供他参考,又问他有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可以据此来决定房间的用途。
闵桥如实说:“没有。”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喜欢收集玻璃弹珠,每周从饭票钱里扣出一毛两毛,去小卖部里挑最漂亮的弹珠收集起来,也舍不得和同班的男孩子玩,装进路边捡来洗干净的玻璃罐子里。费心攒了半学期,某天晚上被喝得烂醉的闵□□一股脑儿倒进了炉灶,玻璃瓶也被砸得粉碎。
闵桥藏在门后窥视,觉得心里的某样东西也随玻璃瓶一起碎掉了。
闵□□不喝酒的时候,偶尔也算是一个好爸爸。村里穷困,许多和闵桥同龄的小孩都早早辍学打工,但闵□□坚持让闵桥念书,在文具和书本方面也从不吝于花费。
他的要求也高,闵桥没考到第一名就得挨打。闵□□说他和邹晓燕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去城里打拼多年也依旧在最底层挣扎度日,因此邹晓燕刚怀孕的时候就决定,往后的日子不论多么艰苦也要供孩子上学。
闵□□日复一日地告诉闵桥,邹晓燕用自己的死换来他的生,所以他生来就有罪,他是卑劣的杀人犯,他活在这世上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赎罪。
这一观念在他脑子里扎根了十六年,像一颗苍天大树,繁茂的枝叶将阳光隔绝,雨却会渗透下来,滋养根系。
阳光跃进窗台,夏宛澄在一片灿亮的光幕里对他笑,散落的几根发丝变得剔透,光源似在内里,“可以慢慢培养。”
衣帽间空荡,夏宛澄说明天办理完入学手续就带他去买衣服。卧室和起居室都铺了地毯,拖鞋踩上去柔软得没有真实感,像走在雨后的田埂上,每一步都得绷紧脚掌。
闵桥看着夏宛澄哭红的眼睛,轻声说:“对不起。”
夏宛澄面露惊诧,继而又温柔地笑,“为什么说对不起?”
闵桥深棕色的眼瞳被光线衬得通透明亮,虹膜的纹理像一片沙漠,“我好像总是让你哭。”
夏宛澄愕然地瞪大双眼,泪水又迅速溢满眼眶。她的眼睛很漂亮,闵桥在全家福里看到的夏宛澄优雅知性,保养得宜的年轻面孔上是岁月沉淀的平和与幸福,现如今却满目憔悴,悲伤催生皱纹,头发也夹杂了银丝。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存在。
“不是,不是的。”夏宛澄意识到他在胡思乱想,认真地注视他:“我现在很幸福,我把你找回来了,宝贝。我很庆幸,也很开心,但是我心疼你,我看到你这些年的生活,我的心里……”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手紧紧摁着心脏的位置,衣服被攥出沟壑,像密集的伤疤。她觉得内疚,恨自己来得太迟,明明她也是受害者,却把一切过错归咎于自身。
“对不起,对不起……”
“都过去了。”闵桥轻轻地拥住她,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