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祝酒意识到情况不对,上前查看:“怎么了?”
年轻的医官正仔细检查伤口,察觉到士兵的退缩,微微蹙眉,语气和动作却稍缓:“放轻松,我先给你伤口消消毒,然后检查一下骨折的严重程度,再进行包扎,有些疼,忍一下。”
叮嘱完,医官才回话:“大人,请看他们的脚。”
李祝酒看过去,只见受伤的士兵除了骨折和严重的擦伤之外,鞋袜包裹下的赤足早已生满紫红的冻疮,根根指头高高肿起,甚至开裂流脓。
医官道:“这个程度的冻疮,冷的时候会感觉又痛又麻,稍微暖和些又是钻心蚀骨的痒,长久这样,脚都废了,还谈何行军,就算硬扛着到了战场上,本身就带着重伤的士兵又怎么抵得过蛮人?我孜须的儿郎自是骁勇,可西南蛮人,也未必是一戳就倒的草包。”
李祝酒当然听得懂这医官在为士兵说话,也不生气,他自己也有些动怒:“这么严重,为什么不早说?”
那士兵有些愣,挠着头不知所措:“以往打仗,缺了胳膊少了腿,身上被戳几个血窟窿都不算什么,为这点小伤惊扰大人和将军耽误了行军,那我们脑袋还要不要了。”
李祝酒的心狠狠颤了一下,他盯着那伤处,清晰地意识到这里是书中世界,更是货真价实的古代世界,极致的贫富对比,绝对的强权奴役,有皇权至上,有流离失所,有战争疾病,有寒冬压死人的大雪,也有卑贱如蝼蚁的命。
他长久地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这时,肩上搭上来一只手,贺今宵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传我命令,就地扎营,暂作休息,近几日不再行军!所有随行军医出列,跌伤的伤患出列,冻疮严重的出列,全部接受救治。”
命令一下,以年轻医官为首,所有医者都忙碌起来,五万军士,看似混乱实则有序地很快排好队伍。
身体健康的,安营扎寨,烧火生饭;身体抱恙的,行动不便的,被人用担架抬到营帐里等待治疗。
所有人在贺今宵的安排下井然有序地干着手里的事情。
李祝酒缓过神来,躲到营帐里避风,还没坐下,那年轻的太医又跑了来,见到人先拱手一礼。
“有事说事。”李祝酒原本打算躺被子里取暖,被这人打断,脱鞋的动作顿住。
“大人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那医官道。
“别跟我玩儿捧杀,你要干啥你就说。”
“何为捧杀?”
“捧起来,摔死。”
那医官本就年纪轻,相貌尚佳,这一笑,衬得人更加俊朗:“那倒不是,以往在皇宫远远见过大人几次,只觉得冷如松雪,高不可攀,没成想大人竟然会在意小兵的伤。”
“再不说你的目的,就给我滚出去,我要睡觉!”李祝酒人麻了,跟古人说话这么累吗?弯弯绕绕一大堆,真正的意图还要靠猜,那既然如此,咋不纯靠心电感应。
“大人别生气,下官确实有事,此次出行军中并没有准备能治冻疮的药。”
“为……”李祝酒刚想问为什么,瞬间心中明了,蝼蚁贱命,给口吃的,甩个武器,伤了吊着命不死就行,谁会在意这点冻疮?
医官道:“此地名唤浮云山,离此四十里处有个浮云镇,虽然有些远,但肯定有药材。”
“你让我去?”你让我一个在现代社会打导航还会走错路的路痴骑马去买药是吗?
“我去。”
一道声音从外插进来,紧接着,帘子掀开一角,贺今宵从外进来:“张副将和其他几个将领正在安置兄弟们,抽不开身,正好我的马儿日行千里,傍晚之前就能回来。”
那医官行过礼,起身回话:“顾大将军是一军主帅,这恐怕……”
“那太医是何意?让晏大人一个文臣独自去买药材?”
“易封不敢,请将军降罪,下官本想请晏大人带着一两个将领去采买的。”
“行了。”李祝酒摆摆手:“那我和顾将军去就是,现在离盛京尚且不远,还算安全,主帅离开一会儿也不要紧,何况只是买个药而已,又不是去打仗。”
“既然如此,即刻起行。”
贺今宵话音刚落,又一个人冒冒失失跑进来。
“少爷,带上我,我也要去!”
“这样吧,反正我们也要在这里休整几天,不如就带上四喜,再带上一队人马去镇上买药材,顺带买些肉回来给大家补补身子。”李祝酒提议。
马车上,李祝酒闭目养神,却感觉旁边人一点也不安分。
那人晃来晃去半天,终于凑近作妖,李祝酒能感觉到这人先是用发梢在他脸上画圈,然后又是将手伸到他毛领下取暖。
他快准狠抓住了贺今宵的手:“你能不能消停点?又想约架了是吧?”
贺今宵笑了笑,收回手整理自己的披风,抬头,挺胸,左右晃动:“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今天跟你出去逛街,我没穿那傻逼铠甲,你没注意吗?”
李祝酒疑惑:“然后呢?你的意思是,今天方便打架是吗?要不要我让四喜停下,我们俩去比划比划,反正买菜的小队已经从另一边去了,没人看见我教你做人。”
“我觉得我今天穿得还挺好看的,你没觉得吗?”贺今宵又凑近了点。
贺今宵今日换了便装,深蓝交领外披着白色大氅,头发散散披着,以一根发带束起一半垂在后背,露出整个轮廓分明的脸庞,还是贺今宵的脸,但这身打扮,更显器宇轩昂,颇有点面如冠玉的美男子样。
“你很一般。”李祝酒瞬间懂了这人在臭美,但就是不乐意让他顺心。
“……”
贺今宵瞬间肩垂了下去,连嘴角都塌了。
这动作落在李祝酒眼里,莫名想笑,他飞快扭头看窗外,抬起手支着头。
行了半日,远远地,李祝酒撩开帘子看见错落的房屋,一条大道从中穿过,街道上人声鼎沸,嘈杂热闹。
窗帘后再探出一个头,就挨着李祝酒旁边:“到了,老大,等下我们吃什么?”
李祝酒不搭话,利落下了马车,冲四喜道:“赶紧走,有他在的空气我都嫌弃。”
“……”贺今宵:“你不知道说别人坏话要背着人吗?”
“我就喜欢当面说,怎么了吗?”
四喜感觉冷汗直冒,他扶额:“少爷,冷静!淡定!你忘了老夫人说的话了吗?”
一行三人慢悠悠往前走,李祝酒走在最前面,贺今宵落后几步明目张胆偷瞥前面的人。
那人乌发以一支黑玉簪束起,面色如雪,薄唇微红,乌黑毛领遮挡了脖颈处的风雪,披风及地,行走间露出内里枣红衣料,腰带紧束,显得腰身极窄极薄。
长身玉立,天人之姿。
比起穿校服的时候,又是另一种好看,李祝酒自己知不知道他那么好看,贺今宵想。
他上前和人并肩,足足高出李祝酒大半个头,在现代他并没有高出李祝酒几厘米,而现在这身高差,他很喜欢。
两人之后,四喜双髻扎得像福娃,裹着厚实棉服。
还没到跟前,那镇上赶集的老妇少女,早已看得痴了,篮子里的鱼翻到了地上,也没回过神。
李祝酒走近,察觉那么多目光往身上扫,浑身像是有蚂蚁在爬:“他们在看什么?”
“看你帅。”贺今宵顺口一答,却瞥见这人竟然耳尖悄悄红了,然后就收到来自李祝酒的肘击加警告:“闭嘴吧你。”
几人动作迅速,往几家药铺采买了足量的药材,然后找了家酒楼坐下。
店小二一看三人气度不凡,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根,拎着雪白的帕子就狂擦桌子:“几位客观吃点啥呀?”
贺今宵从兜里掏出一锭银子在店小二眼前晃晃,然后抛起来又接住,惹得那小二眼花缭乱。
“贺今宵你烦不烦,赶紧点了吃饱回去。”李祝酒忍无可忍,一把抢了银子塞给小二:“上招牌菜,越快越好。”
贺今宵笑笑:“别生气呀,往后我们再想逛街可难了。”见李祝酒自顾自喝茶不搭话,他继续:“酒哥,我们今天可是带着孩子来的,一家三口吃饭,要不要给孩子点个儿童套餐呀?”
“噗嗤!”
“咳咳咳,咳咳,咳咳!贺今宵!”李祝酒猛地一拍桌子,一把抓过这人衣领:“你找打是不是?”
“好了好了,我看你这几天都不太开心,想逗逗你,不要生气。”贺今宵心说玩大了,赶紧给李祝酒拍拍背顺毛。
两人吵闹,可怜了四喜坐在一边屁都不敢放,绞着手指眼巴巴看李祝酒:“少爷,什么是儿童套餐呀?还有您为什么叫顾将军什么,什么今宵啊?”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多问。”贺今宵拍拍四喜脑袋,把小二刚摆上桌的清蒸鱼挪到孩子面前:“快吃肉,长身体。”
刚说完,就见一双筷子快准狠插进鱼肚子,狠狠剜了一块肉下来。
贺今宵和四喜对视一眼,双双都感到了杀气,两人闭嘴,三人闷声吃饭。
回到军中,士兵们也吃上了好肉好菜,再没有之前蔫儿吧唧的样子,个个春风满面,受伤的士兵吃了药,得到休整,精神也好些。
一连休整几日,风雪依旧,严寒不减。
夜间大雪,李祝酒裹在被子里,哪怕有火堆就在一旁,也觉得并不暖和。
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听贺今宵说话:“睡不着就来聊天。”
李祝酒盯着营帐顶发呆:“聊什么?”
“聊聊我们到底怎么办,这几日药材骤减,伤病一时半会儿养不好,再加上天还是那么冷,治冻疮也是周而复始。”
这确实是个问题,李祝酒翻了个身:“药材还剩下多少?”
贺今宵答:“最多还够用两三天。”
“虽然没有看过孜须地图,但我们目前所在的位置应该还是偏北方,所以腊月里才那么冷,可以想想怎么样能缓解士兵伤痛的同时继续行军,否则一直待在这里耽误行程不说,冻疮一直也不会好。”李祝酒靠着枕头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