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来到来之前,摄影机继续运转。
自那回见过暮云的丈夫后,春树想得清楚又明白,自己与暮云本就为两个世界的人,何必强求无法改变的结局。
她们像两条直线,在一个结点短暂的交叉相遇后,往各自的方向奔走。
春树想的,不过是陪在暮云的身边,作者的身份也好,朋友的身份也好,陪她一直开心下去,直到她们交叉线的终点。
这样就很好。
只要暮云是快乐的,其他的都可以不重要。
那天以后,春树与暮云的相聚地点换成了暮云家里,时间也更为频繁,从以往的每星期一聚变成暮云一个短信春树便赶来。
她们习惯坐在暮云房间里的大书桌前,讨论一本本文学作品,有时,春树会将她写到一半的小说带来,与暮云商量某一个词、某一句话如何表述得更尽善尽美。
春树又开始动笔写她的长篇小说。
小说的主角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落笔时,春树心中浮现的仍然是暮云的身影,只是那身影与一开始的塑造已经有所不同。
主角不再那么完美了,她也会难过,也会落寞,也会遇见世间的无常,尝到人生的无奈。
就像举目可见的天空,会有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也会有乌云密布的阴沉日子。
前几天下了几场雨,北城的气温骤然降低,街上躺了一地的枯叶,经北风一吹,四散飘零,显得整条街都灰蒙蒙的,到冬季了。
春树骑着自行车路过街头,街两旁的商店用上红绿色的元素,店门口摆着巨大的圣诞树,串着彩带、星星和闪烁的小灯,玻璃橱窗上,用英文写着“Merry Christmas”,吸引往来行人的注意。
她这才想起来,快要到圣诞节了。
春树在一家礼品店前停下车。
这半年来,春树的稿费越来越多,生活的负担不再那么沉重了,上一次暮云生日,她只为暮云买了蛋糕,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如今她打算用自己平时积累的钱做些什么。她没有大胆表达内心爱意的勇气,但至少,可以送一份饱含心意的圣诞节礼物。
以往春树总以为她们是在灵魂上契合的,可眼下真的要为暮云挑一份礼物了,她才发现自己并不了解暮云。除了文学以外,暮云还喜欢什么呢?
春树不知道暮云穿的衣服牌子,不认识暮云开的车,也不了解暮云工作的具体形式。
春树几乎一无所知。
“我喜欢你最近写的这一章。”
暮云的短信如及时雨。
哦,她喜欢我写的小说。
春树的心情又好了。
她继续挑起礼物。
这家店主打蜡烛、香薰一类的产品,屋内满溢着香气,轻柔幽雅,很是吸引人。
春树不太懂得调香,但她闻着不难受也不刺鼻,想必品质应当过得去。顺着这一思路,春树打眼望去,最合她眼缘的是一尊烛台,烛台约莫小臂般长,通体莹白,中部雕刻着阿尔忒弥斯的半身像,高洁傲岸,遗世独立,俯瞰世人的眉眼柔和而平静。
春树满意极了。
之后春树还挑了一个橘子玩偶想送给糖糖。扪心自问,春树很喜欢糖糖这个小朋友,冰雪聪明,不吵不闹,就连长相上,糖糖也有七分像暮云,又或许,这是一种爱屋及乌。
快点到圣诞节吧,春树想。
十二月二十四这一日,暮云读了会儿书,写了点手札,甚至把昨日的脏衣物都洗好晾晒了,接着,她看了会儿庭院中的风景。
冬天,树木枯黄,枝叶零落,园景有几分萧飒,世界灰暗单调。寒风追着大开的窗户不断卷进温暖的室内,暮云站了许久,手脚冰凉也未有知觉,直到又一阵寒风袭来,激得暮云一哆嗦,她才终于关上窗户。
窗框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如惊雷一般,暮云居然被吓了一跳。停顿数秒,她又坐回桌前,想把早前没读完的书读完。
又是大半天过去,暮云无事可做了,到后来,她下了楼,像一尊雕像一样安静地坐在一楼的沙发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别墅空旷而寂寞。
暮云日复一日过着这样的生活。
直到傍晚,暮云等来了工作一天后下班的顾池横。
“我还是想出去工作,那几个杂志社找我了,都还愿意跟我合作。”
顾池横进门后,暮云突然开口。
顾池横瞥她一眼,面露不解:“又不缺钱,有什么好工作的?”
“这不一样,”暮云据理力争,“我有我的事业追求和人生价值。”
顾池横冷笑:“我现在是堂堂总裁,弹指间就是几千万的流水,你是我太太,既然不缺钱,就别做那种抛头露面给别人拍照片的无聊工作,那能赚几个钱?”
他继续说:“以前我就看不惯你这点,小家子气。”
“还有,你那个朋友,写小说的,她穿的什么衣服啊,连我们家保姆都不如,这么穷酸的人,你居然要和她做朋友?你能不能有点自我认知,倒我的面子!”
“你真让我失望,暮云。”
暮云气得脸都白了:“你心里到底积攒了多少的不满意?”
“爸爸妈妈不要吵架,不要吵架!”糖糖冲上来抱住暮云。
也不知糖糖躲在哪儿偷偷听了多久,此刻已满脸是泪。
暮云俯下身抱住女儿,她不愿女儿担心,假意道:“没有吵架,我在跟你爸爸商量事情。”
第二天,暮云还是出门了。
这家杂志社找了她三回,前两次暮云都拒绝了,这一次她终于决定接下这份拍摄,她怕每次都拒绝,渐渐就再没有人会记得她了。
虽然顾池横对暮云出去工作的要求嗤之以鼻,但暮云是一位成年人,她有权利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而不受他人的干涉。
摄影是暮云喜欢的工作,她喜欢操纵相机按下快门记录每一个精彩的瞬间。
在这样的时刻,暮云会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是被世界需要的。
她拍了一整天,最后完美地给杂志社交了成片,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打通了最重要的一关游戏,她的心情舒畅极了。
暮云没什么事业心,可不代表,没有事业心就应该没有事业。
这一天的时光过得飞快,暮云结束工作回到家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
好巧不巧,这次坐在沙发上等的人变成了顾池横。
“你出去工作了?”
顾池横一开口的语气便不愉快。
“嗯。”
暮云生硬回应,一边脱下她的大衣外套。
顾池横发火:“说多少次了,有什么好出门的,你就是不听,还非要去工作!”
暮云把脖子一横,不想再同他争论:“我工作,碍着你了?”
她冷笑一声,摔了门就往楼上走。
没有人记得,这天是平安夜。
下了雪,漆黑的街染上纯白的颜色,雪落在人间,安静而缱绻。
春树来到暮云家门前,一身的雪。
门打开,倾泻了屋内的光,春树第一眼没瞧见人,低头,糖糖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春树。
春树问:“你妈妈呢?”
糖糖小声说:“妈妈不开心,春树阿姨你快哄哄她。”
“怎么了?”春树心里一紧。
糖糖皱眉:“妈妈跟爸爸吵架了,这两天他们老是吵架。”
“你爸爸呢?”春树又问。
糖糖小嘴一瘪:“去三楼书房了。”
春树对暮云的家庭了解太少,眼下她能求助的对象只有年幼的糖糖:“糖糖,你爸爸妈妈因为什么原因吵架呀?”
糖糖耷拉着脑袋,情绪低落:“妈妈想出门工作,爸爸不让。”
不知怎的,那一瞬间,春树想起第一次见到暮云的场景。
在那间咖啡馆里,春树还以为阿尔忒弥斯降临,春树从没见过如此美丽高贵、完美无缺的人。
春树羡慕暮云的家境和身份,她以为那就是自由与快乐,直到近期,春树才隐隐有所察觉,原来,暮云羡慕的是没有拘束的春树自己。
春树的心中,怅然若失。
“春树阿姨?”
春树勉强笑笑,将之前买的橘子玩偶送给糖糖,摸了摸她的脑袋:“糖糖,这是给你的礼物,祝你圣诞节快乐。”
“谢谢阿姨!”小孩子的快乐总是去得快但来得更快,见到玩偶,糖糖一扫刚才的低落,瞬间恢复了笑容,抱着橘子玩偶爱不释手。
安抚完糖糖后,春树走上楼,敲响了暮云紧闭的房门。
门打开,暮云面无表情的脸落入春树眼底。
春树从未见过这样消沉、颓丧的暮云,像是褪去了身上的所有星光,成了一粒再普通不过的尘埃。
在见到春树的那一刻,暮云脸上的表情才生动起来,像春日阳光下冰雪消融。
暮云从一尊雕像变回了活生生的人。
她眼睛一亮:“你怎么来了。”
“今天给你发了几条信息,你都没有回复,”春树斟酌着说,“我猜你在忙,但想想今天是圣诞节,我还是想来找你,果然,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你是今夜的神秘嘉宾,你能出现,我太开心了。”
暮云终于露出了微笑,像夜间缓缓飘落的白雪。
“那就好。”春树如释重负。
“我最近新写了长篇里的一小部分情节,你方便看吗?”
暮云却第一次拒绝了她:“最近这几天,我可能没时间,我这两天接了好几个项目,预计要工作到明年了。”
没想到会这么快速直接地被拒绝,一下子,春树的下一句话卡在了喉咙里。
好一会儿,春树才怯懦道:“好,你有时间了联系我。”
她想起来什么,又小心从包里拿出礼物:“给你准备了圣诞礼物,希望你会喜欢。”
看着春树捧在手里的礼物盒,暮云的眼眸闪烁,好半天,她轻声说:“谢谢。”
“我都没有准备礼物,实在是太失礼了。”暮云不好意思地说。
春树连忙摇头:“不重要,你送我很多了。”
暮云接过包装良好的盒子,讶异道:“买了什么,这么沉?”
春树有些不好意思,生怕暮云不喜欢她送的礼物:“一点小心意,等我走了再拆吧。”
“这么晚了,奔波劳累,外面下雪了吧,路上滑,要不要直接在我家休息?”暮云挽留。
那明明是春树求之不得的事情,可她却不敢答应。
刚刚,糖糖有悄悄告诉她,父亲母亲吵架的原因当中,还有自己的一部分因素。
她若是留宿,势必会遇见暮云的丈夫,或多或少,又会掀起一阵风浪,惹得他们夫妻间不愉快。
那是春树不愿意看到的,她不愿意暮云两相为难,更加伤心。
“没事的。”暮云或许也有所感应。
春树还是坚决摇头。
“那我送你吧。”暮云叹了口气。
别墅的大门打开,黑夜中的风雪纷纷涌来,像黑暗张开血盆大口,跃跃欲试,吞噬一切光明。
暮云撑着伞陪春树走到门口,几步路的距离,春树的指尖已被冻得通红。
“没带伞吗?”
“嗯。”春树来得匆忙。
她已经踩上她那辆老旧的自行车,黑夜中,自行车单薄得像是经风一吹就会散架。
“还是住我家吧,这么大的雪,你回去浑身都湿透了。”暮云担心。
白雪已覆上春树的发梢眉眼,可她还是拒绝:“没事,我习惯了。”
“阿树。”暮云忽然握住她的手。
一抹温暖自指尖蔓延至胸口,春树回头。
“我想离婚。”
她听到暮云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