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
她们互相对视，等着对方先败下阵来。
“你觉得，你父亲喜欢我吗？”
裴若初先反问。
季雨桐一愣，她揣摩着裴若初的深层意思，犹豫着回答：“我猜，大概是有点喜欢的。”
父亲三番四次想留裴若初住在枕山，甚至还有和她结婚的打算。
按季雨桐对父亲的了解，季承夜虽然万花丛中过，到底片叶不沾身，他既然有这想法，说明他是真的考虑过跟裴若初结婚。
“嗯，如你所说，他应该有点喜欢我。”
“那是他的想法，你呢？”
季雨桐放慢了呼吸，刚刚，裴若初依然没给她明确的答案。
两个月前，裴若初拒绝透露的画面仍在眼前。
裴若初不愿意告知真相，季雨桐的心里就会永远存着一份怀疑，像挂钟的指针，随着裴若初的态度而摇摆不定。
当时季雨桐觉得裴若初再也不会告诉她了。
她以为，她们之间是有隔阂，有距离的，这样的距离感让季雨桐失落又伤心，哪怕后来裴若初向她示好，但秘密犹在，季雨桐的心里仍然像长了一块疙瘩般无所适从。
而现在，季雨桐却有预感——裴若初愿意为她解答这让人坐立难安的秘密。
“我的想法，不是很早就向你透露了。”
裴若初敛起笑容，正式回答了季雨桐。
“我不喜欢你父亲。”
如同铁锤重重地砸在心上，震出一片坦坦荡荡，万千铁花在夜空中绽放。
季雨桐忐忑的心自空中落下。
这是季雨桐等了很久的答案。
“我不喜欢你父亲，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裴若初再次肯定地说。
“那为什么你们……”
还以情侣的身份一同出现，还说快要结婚了。
季雨桐的吃惊写在脸上。
“你或许不太相信，其实，这还得从你母亲的事上说起。”
裴若初注意着季雨桐脸上的表情，话锋一转，回到多年前。
十二年前那桩案子，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裴湛枫，后来，裴湛枫死在看守所，死无对证之下，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
“但如果，”裴若初的目光里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父亲并不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呢？”
“怎么会……”季雨桐震惊，“那会是谁？”
“我不知道，也许我父亲真的就是凶手，只是我不愿意相信。毕竟十二年过去，许多事情都很难再查了。”
裴若初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可是杀死你母亲的凶器，一直没有找到。”
季雨桐心里一咯噔。
母亲死的时候，季雨桐只不过是个初中生，受制于年龄和身份，她对世界的认识不那么全面，也不那么深刻。
当年案件的一些细节，父亲为了保护她，也没有向她透露太多。
即便多年后季雨桐回过头搜当年的报道，侧重点也多在于裴、季两家的关系，或者裴湛枫的发家事迹，甚至一些不知所谓的八卦。
“当时我也才成年，家里突逢变故，我与母亲都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母亲……”裴若初一顿，说不下去，“总之，我从来都不觉得我父亲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这点季雨桐也认可。
她熟悉的裴湛枫是风光霁月、光明磊落的人物。
二十二岁的裴若初，刚踏入娱乐圈，根基不稳，无依无靠，如一叶孤舟身不由己地在大海上漂泊。
她汲汲营营，想活下去，想为父亲讨一个清白。
可她无权无势，什么也做不到。
“这时候，季承夜抛来橄榄枝，说要把我签到他旗下做艺人。”
“我本还在犹豫，季承夜却提到了当年的案子。他也觉得这案子疑点重重，想私下调查，并向我表达了合作的意向。”
“他愿意同我共享资源，前提是，我的影视约等等全部要签在慕心娱乐下。”
慕心娱乐是长风集团下属的娱乐公司，在行业内地位甚高，旗下艺人无数，裴若初签在慕心，算不得亏，但也是限制了她的自由选择。
“之后几年，我们明面上的交集基本都在娱乐圈。他会给我资源，互帮互助，我也会陪他出席一些晚宴。”
“所以，一开始你们只是合作。”
裴若初道：“不错。”
“凶手是谁？”
季雨桐望着裴若初的眼睛。
她想起回忆里出现在命案现场附近的裴赐年，心里含了期待。
“我不知道。”
裴若初的话，让季雨桐心底重生的希望又被扑灭了。
“那你和我父亲合作到现在有什么进展吗？”季雨桐缓了缓，继续问她。
其实季雨桐也明白，如果是那么容易就能查清的案件，也不会十二年后还众说纷纭。
“没有，翻案的希望过于渺茫，几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不知在何处的凶器上。”
季雨桐想了想，终于鼓起勇气触碰最核心的问题：“合作归合作，为什么你和我父亲会成为情侣？”
“你觉得，你父亲喜欢我吗？”裴若初又问了一遍。
季雨桐回想起方才自己的回答，恍然大悟。
父亲的心思，藏在那副金丝眼镜之后。
他想和裴若初结婚，或许喜欢，或许真存了几分将裴若初当作所有物的心思，或许两者皆是。
无论是什么原因，至少，在父亲的眼里，裴若初是不同的。
“几个月前，季承夜找到了新的线索，他说可以提供给我。”
“前提是，我要和他结婚。”
这是父亲的喜欢，或者说私有欲作祟，他想捏着裴若初的软肋，逼她跪在他脚下。
“你答应了。”季雨桐明白。
裴若初“嗯”了声：“权宜之策。”
那条线索，不是关于向明烛之死的，而是关于裴湛枫。
裴湛枫进入看守所后，很快离奇死去。
就事情本身来看，似乎格外荒诞——裴湛枫初来那种地方，又是鼎鼎有名的人物，里头的“大哥”想给他个下马威，在有意几句口角之间，主动挑起事端。结果对方下手太重，竟将裴湛枫殴打致死。
杀人者原先就背着罪行，数罪之下，很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只有裴湛枫，生前的冤屈还没洗刷，就不明不白地死去，生前身后，都被折辱。
“直到几个月前，你父亲忽然告诉我，他查到我父亲的死，可能是在他人的授意之下。”
“我渴求真相，你父亲却要我同他结婚，只有这样他才愿意告诉我。”
所以，裴若初同意季承夜的无礼要求，宁愿赌上婚姻，也要一个几乎飘渺的真相。
她孤注一掷。
迷雾散开，天光大亮，季雨桐看清了雾中景象。
裴若初的隐忍，父亲的强求，两人相处间的扭曲与怪异。
都说得通了。
因为所谓父亲与裴若初的感情，在本质上，就是扭曲与怪异。
一切事情，都有其根源和归途，那根本不是爱。
“那我父亲把线索告诉你了吗？”
裴若初点头：“虽然凶手已经执行死刑，但凶手的妻儿尚在，我顺着季承夜给的线索去查，发现当年出事的时候，那人的家里人没多久就搬走了，他们当时的邻居说，那家人拿了一大笔钱，还了赌债，才离开的。”
“可惜，事情过去太久，我找不到那家人，这事情一直搁置着。”
“我也以此为借口，拖着不跟你父亲结婚，毕竟，我几乎没什么收获。”
裴若初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这样无所谓的表情落在季雨桐心里，却不知是喜是悲。
“所以你能忍受父亲三天两头就换女伴……”季雨桐喃喃。
那些莺莺燕燕，或许只是父亲游戏人间的一时兴起，可真的爱一个人，又怎么会允许自己有其他的一时兴起？
父亲是喜欢裴若初的，然而，这点喜欢，谈得上爱吗？
如果是爱的话，怎么会有这样的爱？
季雨桐不理解，换做她，是万万不可能的。
“万一我父亲一直以此为由逼迫你，一定要你同他结婚怎么办？”
父亲在商场上以狠戾手段闻名，季雨桐深以为，胁迫他人结婚这种荒诞事，他确实也做得出来。
听了这话，裴若初扬眉：“为了查清当年事实，还我父亲清白，我可以付出一切。”
听到这句话，季雨桐心里发紧，没想到随后裴若初话锋一转：“但我没同他结婚的打算。”
“同他合作多年，翻案的希望依然渺茫，”裴若初喝了口水，“今年我在慕心的合约就要到期了，我跟你父亲之间的合作，随时有结束的可能，我更不可能答应他无礼的结婚请求。”
“我说完了。”
裴若初抱着水杯，卸了力陷在沙发里，仿佛在等待季雨桐的审判。
季雨桐捋了捋错综复杂的过往烟云，过了好久，终于问：“为什么现在又愿意告诉我这些？”
“之前不想把你卷进来，可我再不说，你好像要恨我了。”
裴若初眯着眼睛，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沙发上，她的脖子往后仰着，像孤高又脆弱的天鹅。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这件事，最开始我们刚碰面的时候毕竟……发生了别的事情。”
季雨桐瞬间回想起来，她与裴若初多年后的重逢，是如此荒唐而不敢再度回想的再遇见。
“善意的隐瞒，还不如真实一点，我不想让你不开心。”
裴若初看着季雨桐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坦然，有温柔，有如释重负。
无法言说的感情缓缓在季雨桐体内流淌。
在季雨桐眼中，裴若初仍然是那个裴若初。
却有什么东西悄然变化，变得和原先不一样了。
她终于，终于看见了不戴假面、没有伪装、真实的裴若初。
季雨桐惊觉——这么多年，自己都在等待这样真挚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