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套自我催眠的流程走完也就五分钟不到，乔鱼却艰难地像度过了一生。蔡翠萍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离乔鱼休息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她决定争分夺秒跟女儿谈谈心，便伸手揉了揉乔鱼的头发，说，“鱼啊，妈是对你严厉了些，可妈都是为了你的将来考虑。”

蔡翠英说着，还用指腹按压乔鱼紧绷的头皮。

“学习累不累？”她又问。

乔鱼点头。

蔡翠萍说，“累也就累这几年，等你考到北南大学就轻松了。”

蔡翠英半句不离一个北南，乔鱼听着挺难受的，她忍不住说，“妈，你知道北戏吗？就是吱吱姐姐考上的那个。”

蔡翠英脸色一变，“那个戏子大学？学习不好的人才上那个。乔鱼，我警告你别跟黄吱学坏了，只有数理化才能给你的未来提供更稳定的物质生活。”

乔鱼想说的话一下就噎住了，本来她想告诉蔡翠萍，自己的目标是考戏剧文学的。

蔡翠萍又问，“鱼，你知道妈妈为什么想让你考北南大学吗？”

“嗯……”乔鱼声音哽咽，“因为爸爸是北南大学毕业的。”

蔡翠英的眼睛变红了，她叹了一口气，说，“是啊，你爸为我们这个家付出了一切，他人是走了，但我们不能忘了他。作为他的女儿，你必须像他一样，考上北南这样的名校，知道吗？”

乔鱼很难点下这个头，但她不想显得在这个时候都不理解她妈。

蔡翠英问，“你怎么不说话？”

乔鱼飞快地说，“知道了。”生怕说慢了被三个字烫了嘴。

蔡翠英：“好了，去睡吧。”

乔鱼浑浑噩噩地点头，临走前她看了她妈一眼。

蔡翠英人长得精瘦，一头利落地短发贴在耳旁，她脸上那双原本和乔鱼相似的大眼睛像是硬塞进眼眶里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吓人。

乔鱼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写过一篇以母亲为主题的作文，她把蔡翠英的眼睛比喻成了一对针孔摄像机。在蔡翠英凝视下，她始终觉得自己是无所遁形的。

“还不去睡？”蔡翠萍瞪着眼催她。

乔鱼赶忙走进房，关上门。

门内是截然不同的世界，虽然她的房间很小，但她有满满一书柜的书，这些书创造了无数个幻想世界。只要躲进这些世界，乔鱼就可以远离现实的痛苦。起初，她就是这样才爱上读书的。后来，读书不能再满足她了。

她开始想创作，想把作品搬到现实世界。所以她想考戏剧文学。

可蔡翠萍的态度那么明确，自己该怎么办呢？

自父亲死后，蔡翠萍的性格就越来越偏执，如果不是顾及乔林留下的一屁股债务，和乔鱼这一根独苗，她甚至想跟着乔林一起去死。乔鱼就亲眼撞见过她妈崩溃的样子，为了稳住她，乔鱼这些年竭尽全力地扮演一个乖女儿的角色，从不敢忤逆蔡翠萍。所以这一次，她也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折中的方式。

她想，蔡翠萍只是希望她能过上一个丰足稳定的生活，那只要她向她证明自己可以靠文学走到这一步，这一切就会变好的。

书架上摆放着一列湘安杂志的期刊，乔鱼看着它们，升起了一个想法。

第二天，她除了上课听讲外，其余所有时间都用在写写画画上。如果不是裴斗初亲自找上桌，她都忘了复习那茬事。

“喂。”

桌子腿突然动了一下。

乔鱼抬起头就看见裴斗初站在她的课桌旁，他一手插在口袋里，然后对她扬了扬下巴。

乔鱼懵：“？”

裴斗初说：“复习。你忘了？”

乔鱼脱口道，“不好意思。”随即表情变得很是惊喜，她压根没想到裴斗初会主动提醒她这件事，昨天他还那么抗拒来着……此时，乔鱼的心情就像那个被倒霉学生气久了的苦命老师，虽然气得不行，可只要学生愿意上岸，她会立马放下屠刀，拿出书本。

“走走走！”

激动起来差点忘记分寸，乔鱼下意识抓住裴斗初的衣袖，裴斗初僵了一下，乔鱼赶忙松开，“不好意思啊。”

二人默然无语地对视了一眼。

裴斗初率先打破沉默，他同手同脚地领着乔鱼走回了自己的课桌。

这一次，乔鱼依旧拿出手机点开了录制功能，若有什么遗漏，裴斗初回家还可以再听。但裴斗初这次认真的程度明显超出了乔鱼的想象，他不仅做出了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还在几个重要的知识点上提出了几个关键问题，有得连乔鱼都答不上来，只好红着脸把那几道题做上了记号，说，“明天我去问老师，问完告诉你。”

裴斗初说，“哦。”

“今天……”乔鱼说，“还得耽误你一点时间。”

裴斗初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乔鱼做足了一番心理准备后，才拿过裴斗初的纸和笔。她在草稿纸上画了一根棍子，然后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裴斗初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后才说，“棍子。”

乔鱼摇头，“不，这是一。”

裴斗初：“……”

然后乔鱼又画了一座简易线条版的埃菲尔铁塔，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裴斗初这时已经知道她在做什么了，他忍了忍，说：“A。”

“没错！”乔鱼开心地站起来，伸出手撸了一把他的头，说，“我们裴斗初小朋友真厉害。以后我们就这么认字，知道了吗？”

裴斗初这下没忍住，他站起来黑着脸道，“闭嘴。”

说罢，他飞快地从后门走出了教室。

乔鱼没有拦他，而是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心道，这招有用。

昨天蔡翠萍提醒乔鱼用心，她便想起裴斗初老埋头在那画画，就想如果用图案链接文字和数字，是否能建立起裴斗初对语言的联系呢？所以才有今天这一出试探。

乔鱼不知道的是，其实裴斗初正在接受的语言认知训练用的就是这套逻辑。好在她没把裴斗初想的那么笨，她猜裴斗初肯定也想到了用画面联系语言，只是无法转换更复杂的长篇内容才需要她的帮忙。

她在心里做好了计划，决定把二十六个字母和常见的文字偏旁、字列组合都画成图案，然后挑一篇几乎能囊括所有文字类型的文章，用图案画下来——这一招是复刻她自己学英语的方式。

乔鱼的英文学得很好，那是因为她一上手便会选择一篇使用了最多复杂句式的文章，然后对着生词挨个抄字典，理解句式和词意，直到自己能毫无障碍的看懂这篇文章，甚至能尝试改写这篇文章时，她就发现英语变得很简单了。

一整个晚自习，她都在埋头苦画，没花多少时间就把二十六个字母画好了，然后她选择了一篇自己做过练习的英文阅读。接下来的工作开始变得很有挑战，她既需要让裴斗初能通过图画记住这些单词，又需要让他的理解不脱离原文。好在乔鱼是一个很有韧劲的人，又肯用心去想，很快她就选好了一个方向，只待执行。

这一晚上很快就过去了，乔鱼做得认真，都没注意到班上人快走光了。直到桌子腿又动了一下，她抬起头，又看见裴斗初。不过这一次她看见的是裴斗初的背影，男孩踢完她桌子就走了。大概是想提醒她该走了，乔鱼没把裴斗初想得很坏，而且他今天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

不过走出教室，发现裴斗初竟然靠在走廊墙壁上等她，乔鱼还是感到惊讶。

“我不喜欢欠人情。”

在乔鱼还没说话的时候，裴斗初率先开口，“今天我送你。”几乎是一种不容拒绝的态度。

乔鱼感觉他好霸道啊，她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

往前走了好几步的裴斗初因为没有听见身后的动响，表情非常凶地回头，说，“还不跟上？”

“……哦。”

乔鱼双肩将沉重的书包往上一拖，迈开双腿努力追裴斗初离开的方向。而方才走得很快的裴斗初越走越慢，直到两人步伐相会在同一平行线。乔鱼抬起头看了裴斗初一眼，裴斗初竟也在看她。

昏暗又寂静的夜，乔鱼没将他看得太清，心里却有个奇怪的声音说，原来他这样的人。可他是哪种人呢？其实那时的乔鱼也没想得太清，只是忽然感觉到，裴斗初的形状其实是柔软的。

少年和少女沉默着一路走到学校附近一个名叫东风的老式小区门口。

“就送到这吧，你回家也要注意安全。拜拜。”乔鱼站在小区门口对裴斗初招手。

裴斗初动了动嘴，好像想说什么，乔鱼便等着他说话，却见他又转身走了。

乔鱼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没多想，她站在原地看见裴斗初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的街道后，才转身走进小区。

这一路，她照常和小区门口值班的保安叔叔打招呼；在小区遇到一只乱窜的野猫，她逗了逗猫，之后被站在楼底下等她回家的蔡翠萍逮住训斥了一顿。乔鱼对此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最后，她厚着脸皮撒娇，拉着蔡翠萍的手一起上了楼。

一切如常。唯一的不常，发生在她转身后，在那个拐角的街口，少年从黑暗的地方探出头看了她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