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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春分毒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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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房的窗半开着,暮春的风挟着花香漫进来,将案几上的宣纸掀起一角。

宋宴之执笔蘸墨,笔尖在砚台边轻刮两下,墨色匀得刚好。他腕骨悬空,笔走龙蛇,一个“当归”便跃然纸上——笔锋清峻,如他这人一般,看似温润,内里却藏着筋骨。

“看清了?”

宋惟安跪坐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字,指尖在膝上无意识地跟着比划。他从前在影卫营只学过辨认毒药名,字迹歪斜如虫爬,如今跟着宋宴之学写字,总怕污了先生的纸。

“属下愚钝......”他声音渐低。

宋宴之忽然将笔塞进他手里:“当归性温,味甘辛,写错了药性也不会变。”

笔杆还带着那人的体温,宋惟安手指微颤,墨汁险些抖落。他学着宋宴之的姿势悬腕,第一笔下去就歪了,横不像横,撇不像撇,活像根被晒蔫的草药。

“腕要沉。”微凉的掌心突然覆上他的手背,“这里用力。”

宋宴之的气息拂在耳畔,带着淡淡的沉水香。宋惟安呼吸一滞,笔尖“啪”地折断,一团墨渍在纸上晕开,像极了此刻他狂跳的心。

“对、对不起......”他慌忙去擦,手腕却被轻轻按住。

宋宴之抽走污损的宣纸,重新铺开一张:“再写。”

这次他站在宋惟安身后,右手虚虚环着那人,左手点着纸上一处:“从这里起笔。”

宋惟安屏息凝神,一笔一画写得极慢。当归的“当”字渐渐成形,虽不如宋宴之的飘逸,却也横平竖直,像个样子。

“尚可。”宋宴之忽然从袖中摸出块芝麻糖放在案角,“赏你的。”

阳光斜斜地切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叠处墨迹未干,甜香氤氲。

练完最后一个“归”字时,暮色已染透了窗纸。宋惟安小心地将写满字的宣纸叠好,藏在贴身的内襟里。那里还揣着半块芝麻糖——宋宴之赏的,他舍不得一次吃完。

影卫营的演武场上月色清冷,燕九懒散地倚在兵器架旁,草茎在齿间转了个圈。宋惟安难得话多,絮絮地说着今日习字的事,眉眼间掩不住的欢喜。

“先生今日教我写‘当归’二字。”指尖在沙地上勾画,字迹比刚拿笔前工整许多,“说这味药最是温厚,就像......”

“就像他待你一般?”燕九突然打断,草茎“啪”地断成两截。

宋惟安耳尖一热,手指蜷进沙土里。

“小十七,你跟着宋先生这些时日,可知道他师承何处?”燕九双手抱胸随意地问道

宋惟安正低头在沙地上练习新学的“当归”二字,闻言手指微微一顿:“先生说...医术是家传的。”

“哦?”燕九轻笑一声,脚尖踢开一块小石子,“那你可曾见过他的家传医书?听说他的针法,连太医院都没有。”

夜风吹过,宋惟安不自觉地拢了拢衣襟。“我...我不懂这些。”他声音渐低,手指无意识地在沙地上画着圈。

“也是。”燕九直起身,语气轻松,“你连字都认不全呢。”他拍了拍宋惟安的肩膀,“不过宋先生肯教你,想必很看重你。”

燕九却笑了,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尝尝?比宋先生给的糖如何?”

宋惟安接过那一包松子糖,却只是捧在掌心:“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先生给的......”影卫耳尖又红了,"更甜。"

燕九突然捏碎了一块糖块,碎屑簌簌落下时,他听见自己说:“明日我要出趟远差。”顿了顿,“若有机会,给你带支湖笔回来。”

宋惟安惊喜地抬头,却见燕九已经转身走向阴影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柄出鞘的刀。

宋惟安回到药房时,檐下的风铃正叮咚作响。他下意识放轻脚步,却在推门时嗅到一缕熟悉的药香——当归混着艾草的气息,是先生惯用的安神方子。

“回来了?”

宋宴之的声音从内室传来,惊得宋惟安差点打翻怀里的油纸包。他慌忙将松子糖塞进袖袋,却见屏风后转出那道清隽身影。月光透过窗纱,在宋宴之素白的衣袍上流淌如水。

“先、先生还没歇息?”宋惟安局促地站在门边,夜风从身后灌入,吹得案上烛火摇曳。

宋宴之没答话,只是走近几步,忽然抬手拂去他发间沾着的草屑。那指尖微凉,却让宋惟安浑身一颤。

“演武场的沙地潮湿。”宋宴之收回手,袖口掠过他颈侧,“你伤未愈,少去为妙。”

宋惟安耳尖发烫——先生怎知他去了演武场?还未想明白,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已递到眼前。褐色的药汁映着晃动的烛光,散发着他熟悉的苦涩。

“喝了。”

他乖顺接过,刚入口药汤的苦味已在舌尖炸开,灌下去的汤药又被痉挛的喉管挤出来,呛得他咳嗽起来。

一块芝麻糖突然抵在唇边。

“含着。”宋宴之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说了多少次,喝药别太急。”

熟悉的甜味在口中化开,宋惟安忽然想起燕九给的松子糖,袖中的油纸包顿时变得滚烫。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先生...今日写的当归...”

“嗯?”

“为何...选这味药教我?”

烛花“啪”地爆响。

宋宴之整理药箱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时眼中似有流光闪过:“当归当归...”他忽然将蘸了清水的毛笔塞进宋惟安掌心,“你说呢?”

男人怔怔望着笔尖将滴未滴的水珠,忽然听见窗外雨打树叶的声响。夜雨来得急,转眼已敲得屋檐叮咚如乐。

“下雨了。“宋宴之转身去关窗。

悬在笔尖的水珠终于落下,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宋惟安突然抓起毛笔饱蘸墨水,在染湿的纸上一笔一画写下“当归”。字迹虽仍稚拙,却比白日里工整许多。

“有进步。”

温热的呼吸忽然拂过后颈。宋宴之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正俯身看他写字。那缕清苦药香混着雨夜的潮气,将宋惟安整个人笼在其中。

“先、先生...”他僵着身子不敢动,笔尖的墨汁滴在“归”字最后一捺上。

宋宴之忽然握住他执笔的手,就着那团墨渍添了几笔。墨色晕染间,一株当归草渐渐成形,细长的叶片缠绕着歪扭的字迹,竟显出几分意趣。

“药性要这般化开才好。”宋宴之松开手,指尖不经意擦过他腕间脉搏。

雨声渐密,宋惟安望着纸上相依的字与画,忽然觉得胸口发烫。他偷偷抬眼,正撞上宋宴之垂落的视线。烛火在那人眸中跳动,像是藏了一整个温暖的春夜。

“睡吧。”宋宴之轻轻抽走他手中的笔,“明日教你画茯苓。”

屏风后,安神香的青烟袅袅升起。宋惟安蜷在榻上,听着窗外雨声与翻书声交织,袖中的松子糖不知何时已化开些许,甜香丝丝缕缕渗进梦里。

而案几上,那幅当归图墨迹未干。

夜半时分,宋惟安是被痛醒的。

起初只是胃里泛起的细微灼烧感,像有人往他五脏六腑里撒了一把烧红的铁砂。他迷迷糊糊翻了个身,额头抵在冰凉的墙壁上,试图缓解那股燥热。可很快,那热意便化作千万根细针,顺着经脉游走,所过之处皮肉痉挛,骨骼发颤。

——是“春分”

他猛地睁眼,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影卫营的毒从未真正放过他,只是这段日子太过安逸,让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是个需要按时服解药的影卫,他并没有真正的自由…

宋惟安死死咬住下唇,蜷缩成一团。被子被他攥得发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不能出声——宋宴之就睡在隔壁,那人白日里替他熬药、教他习字,眼下好不容易歇下,他不能......

“呃——”

喉间溢出一声闷哼,又被他硬生生咽回去。他咬住自己的手腕,齿尖深深陷进皮肉里。血腥气在口腔里蔓延,却压不住体内翻涌的毒。

“......十七?”

屏风外突然传来宋宴之的声音,惊得宋惟安浑身一僵。他慌忙松开咬得血肉模糊的手腕,胡乱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属下......没事。”他竭力让声音平稳,却还是泄出一丝颤抖,“只是......做了噩梦。”

门外静了一瞬。

接着,房门被轻轻推开。月光斜照进来,勾勒出宋宴之清瘦的身影。他披着外袍,长发未束,手里拿着一卷布包。

“撒谎。”

宋宴之走到榻前,将布包摊开放在矮几上。他伸手掀开被子,动作很轻,却在看到宋惟安蜷缩的姿态时眸光一沉。

”春分发作了?”

宋惟安不敢抬头,只死死攥着被角:“属下......忘了日子......”

“我也忘了。”宋宴之的声音罕见地带着一丝懊恼,这几天实在是忙着处理各种事项,以至于他压制住影卫身上的毒后,便将其忘在脑后。

他扶起宋惟安,指尖搭上他的脉搏,眉头越皱越紧,“疼多久了?”

“不久......”

话未说完,一阵剧痛袭来,宋惟安猛地弓起身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砸在宋宴之的手背上,烫得那人指尖一颤。

宋宴之指尖一翻,布包中银针寒光乍现。他左手按住宋惟安痉挛的肩背,右手三枚银针已刺入后颈大椎穴。针尾轻颤,发出细微的嗡鸣。

“忍着。”

又是三针,沿着脊椎依次落下。宋惟安咬紧的牙关发出“咯咯”声响,冷汗浸透了单薄的中衣。宋宴之忽然并指如剑,在他心俞穴重重一点——

“咳!”

一口黑血喷在床褥上,竟将锦缎灼出几个小洞。

“阎罗渡针,逆行经脉。”宋宴之声音沉静,手中银针却快得只剩残影,“会有些疼。”

最后一针直刺百会。宋惟安眼前炸开一片白光,仿佛有人将烧红的铁签插进天灵盖。他失控地向前栽去,却被一双温热的手稳稳接住。

“呼吸。”

宋宴之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影卫颤抖的手宋宴之握住,十指相扣的瞬间,一股温和的内力渡入经脉,将残余的毒素一点点逼出。

窗外雨声渐歇,宋宴之忽然倾身,前额抵住他的肩膀。

“下次...”

素来温和平静的声音罕见地发颤。

“疼了要喊我。”

宋惟安怔怔望着梁上晃动的灯影。掌心相贴处,宋宴之的脉搏又快又急,像是要撞破皮肤跳进他手里。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写的“当归”

——原来最苦的毒,早就有了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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